阿欢怀中抱着厚实的棉被,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到周遭温度骤降。
她微微颦起眉头,朝外翻了个身,不太情愿地掀起眼皮。
一睁眼,便见青年衣衫不整,隐约露出锁骨上方的牙印,正蹲在床边看自己。
重九华好像刚从雪地里爬起来,满身都是凛冬的寒气,睫毛上也凝了霜。
那霜花被室内的温度渐渐融化,随着眨眼的动作,将他的眸光也沁得有些湿润,像只等待夸奖的大狗狗。
“小师妹要不要喝水?”重九华见她醒来,连忙问,“你有没有哪里难受,冷不冷,要不要添衣服,还是要……我……”
话语下意识出口,他却忽而有些羞赧,小声又重复一遍,“要不要……师兄……?”
阿欢呆呆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她坐起身,莹白如玉的赤足,踩到了重九华肩膀上。
女孩用了几分力气,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踢开,脚踝上红绳系着的金铃清脆作响。
“好吵。”阿欢神情平静得很,只丢下这样一句评价,便自顾自穿好鞋袜,绕过呆滞的大师兄,起床更衣洗漱。
余下重九华愣愣蹲在床边,许久,顶着张面瘫脸,双手捂住自己通红发烫的耳廓。
小师妹又拿脚踩他。
就仿佛……昨夜那样……
越是想,耳尖越是发烫。
重九华艰难咽了口唾沫,耳畔好似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鲜活而又热烈。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身为师兄、对小师妹天然的爱护之情,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跟上去,继续殷切送温暖。
待踏入后院,却看见阿欢因为木剑还在保养,只随意捡了根海棠树下的枯枝,在认认真真做日课。
剑修之途,没有捷径。
唯有日日演练,将一招一式融入骨血,千遍、万遍,方得始终。
重九华怔愣了一瞬,脚步下意识慢下来,待站定时,已换上认真的神情。
“肩膀压低,重心再往下。”他沉静开口。
女孩手中枯枝挽了个剑花,卷起如霜剑气,蒙蒙如霭。
“不是这样。”重九华却摇头。
他走上前,像以往教导每一位师弟那样,从身后复住阿欢的手,指导她调整姿势。
直到最后一式练完。
他方才如梦初醒,立刻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慌忙解释:“抱歉、我——”
不该未经同意就靠得那幺近。
女孩好似有些不解,回头时,被风吹起的墨发恰好扫过他脸颊。
有很浅很浅的白梅香弥散在空气里。
重九华微微愣神。
下一秒,阿欢听见开门的声音,却已经转过身,朝不远处的少年跑去。
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
“阿景哥哥,醒了?”
阿欢进屋前,还记得踩掉鞋底的积雪,这才踏入室内,将门掩好挡住冷风。
景明秋手中拄着拐,脸色却不知为何有些苍白,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我原想,出来陪你练习的。”
“练好了。”阿欢说。
闻言,少年半垂下眼眸,“嗯,我看到了。”
他左眼皮上有一颗小痣,很不明显,此刻伴着被长睫掩去的眸光,却显得有些忧郁。
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幺,将拐杖捏得有些紧,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我先去做饭。”
“好。”阿欢乖乖跟着,准备一起去厨房。
“不用了。”景明秋却忽而开口。
阿欢一愣。
她呆呆眨了眨眼睛,看见少年回过头来,细而锐利的眉峰蹙着,却又安抚似地,朝她露出一个幅度很小的淡笑。
“炉子上还煎着药,烟大,阿欢就去和师兄玩吧。”
阿欢没能跟着进厨房,也不想和重九华玩,只好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发呆。
阿景哥哥,好像有一点奇怪。
但她苦思冥想,也搞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奇怪。
阿欢想了会儿,慢慢趴到桌子上,思绪飘远,开始回忆大师兄教的剑法。
他教的,和宗内年轻弟子统一学的有些不一样。
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似乎和她灵力运转的方式更为相合,身法也更为轻巧灵动。
阿欢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家大师兄不是个完全的笨蛋,一时间很是震撼。
一直到吃饭的时间,她看见重九华坐到自己对面,才忽然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立刻起身,捞过青年面前的陶碗,跑到后院,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雪,很认真地说:“给你,吃。”
重九华默默看了她一眼。
——小师妹如今,嫌他浪费粮食,连饭也不让吃了……
好在他早已辟谷,用餐原本也只是入乡随俗,为了哄小姑娘开心,当真拿起了筷子。
片刻后,他从碗里,夹出来一只千纸鹤。
那纸鹤由黄古纸叠成,隐隐蕴着灵力,而翅膀尖尖,印了苍梧峰的纹样。
认出这显然是青岚仙尊手笔的重九华:“……”
“你想让……师兄把这个吃掉?”
阿欢诚实地点头:“嗯。”
“为什幺?”
女孩抿了抿唇,默了会儿,模样好像有些不开心,“不回去。”
不处理掉的话,总是觉得会被找到。
其实阿欢明白的。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乘上纸鹤,回到玄清宗。
可是,她不想面对一个可能忘掉了自己的贺兰。
那样的话,在心里的某一处,在一个触摸不到的地方,会生出很多很多的难过。
重九华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明白过来。
修长的五指合拢,再张开时,已将纸灵捏作了齑粉。
阿欢呆呆看着他手心,黑白分明的眸子缓缓眨了眨,好像有点意外。
重九华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可爱至极,心口倏地就软成一团。
“想要师兄做什幺,直接开口就好……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这一番话,讲得感人肺腑。
阿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葱白的食指抵着碗沿,把那碗晶莹剔透的雪又往他面前推了点。
她做得认真至极,甚至有一点像是在示好。
——在阿欢的认知里,沾染着微弱灵力的冰和雪,的确是可以吃的东西。
对此,作为一个身具常识与自尊的人,重九华毫不犹豫地……
妥协了。
他正要动筷。
旁边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始终一言不发的景明秋低着头,兀地栽倒在了饭桌上。
重九华脸色微变,当即伸手去搀扶,却同阿欢的撞到一处。
他下意识收回手,看着娇小的女孩子有些费力地伏起少年,慢慢走进里屋,放到床榻上,无措地喊阿景哥哥。
他忽而有些心绪不宁,待跟上前,才发觉景明秋的状态比预料中还要差。
少年闭着眼,脸颊泛着病态的薄红,额间脖颈俱是冷汗沁沁,下唇被咬得破皮渗血,恐怕一直强撑着,怕他们看出异样。
重九华放出神识,竟见景明秋灵台寂暗,气息飘渺微弱,已然是……早夭之兆。
他心头猛地一跳。
待看清少年心口处,正隐隐护着心脉的一小团灵力,忽而明了。
——是阿欢每夜为景明秋取暖,所余下的那一点灵力,使他勉强能行动如常。
而他自身的生机,仍在迅速地消散。
重九华下意识看了阿欢一眼。
她好像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幺,吓得小脸微白,却只是茫然无措,并没有太难过。
……好在。
好在小师妹入宗时间尚短,尚未修习梅花易数,也不懂观凡人命数。
重九华稳了稳心神,犹豫片刻,低声朝阿欢道:“灶台上还有他今早熬的药,小师妹先去热一下,等他醒来,喝了就会好的……别太担心,嗯?”
他说了两遍,阿欢好像才听明白是什幺意思,当即很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只是,景明秋却没能喝上那碗热了许多次的药。
因为他始终未醒。
到了夜里,阿欢抱着枕头,又要爬到景明秋床上。
她勾着少年冰凉的食指,自己慢慢也蜷缩成一团,整个人小小的,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奶猫。
重九华坐在暗处,沉默地看着女孩,心口却忽然细细密密地泛起疼来。
他别开视线,窗外孤星无月,海棠枝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