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过来

贺海的葬礼请了大把亲戚,除直系亲属之外,还邀请了一堆远方表亲,因着要持续两天,明天下葬,都得住进贺荣与贺财家中,房间床位的紧张状况堪比庆城人民医院,真是开眼长见识了。

果然客套话只能听一听,压根没得选。苏融连这二位叔的家里都没进去,就被安排去了村东口的李老师家住。至于她表哥贺戍,自俩人被一群大妈分开就再没见过面,发的微信消息也石沉大海。

听李大妈说,女婿一家三口在镇上买了新房,又离学校近,村里旧屋就闲置了,她保管着钥匙,好心救急便拉她过去住了,希望她别在意房舍简陋。

她哪敢计较这个?老人家肯收留自己这个毛丫头,谢谢都来不及。李老师家也是两层式木头瓦片房,没贺家祖屋大,胜在光线充足、亮堂舒服,屋内埋了两根长柱,威风凛凛,直通房顶,大概是作支撑用。

苏融住二楼,李大妈应该专程打扫过,房间干净卫生,大小也适合女孩。

就是洗澡和上厕所有些麻烦,没有浴霸,要用烧水棒自己弄热水,再把水桶提进由两块木板简易搭成的浴间;上小便有塑料尿桶装着,大号就得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或者上山野生解决。她头一回这幺讨厌拉屎,太断懒人活路了。

李大妈待客热情,粽子甜橘葵瓜子送来三大盘,还非常熟稔地拉着苏融唠了半天的嗑,完全不像才相识几小时的样子。

由于年龄差距实在话不投机,老人家吃过的盐巴比她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着老人诉说着鸡毛蒜皮的琐事,从田里的稻子长势不好到隔壁村马脸郎昨天喜得三胞胎,再到剃头的徐麻子上个月打扑克欠了她两百块至今未还,滔滔不绝犹如黄河之水奔流不息。一个老人的农村生活日常,骤然清晰生动起来。

苏融吃了二十二个橘子,眼皮打了半天架,掐着大腿肉听。无聊中也有点子小收获,她得知微胖女人叫张桂枝,是瘸腿财叔的老婆,生了八个孩子,前五个都是女娃,后才盼来一对龙凤胎,今年初又诞下一娃,凑了列七仙女。但也是残缺的七仙女,几年中因为负担不起,陆续送出去三个女孩了。笑容温和的名叫梁秋月,病秧子贺荣的老婆,膝下无子女,是读过名牌大学的文化人,也不知图啥,跨越万里嫁来这小乡村里的半死人。

这两对夫妻,一静一动,生活反着来,若非重大节日,往来走动少之又少。苏融从一小时前两位婶子抢人大战中,就窥得个明白,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牙尖刻薄,妯娌间能对付才怪!

终于送别李大妈,苏融费了一番功夫,洗了个囫囵澡,头疼消去一半,瞌睡虫终于找上门,枕边电量趋低的手机腾腾冒着消息,可她根本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秋姨,搞四十桌的话,宾客恐怕坐不下,估摸着起码得再加个五桌。”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对着娴静女人说,后背湿了大片,气却不带喘。

“龙崽,全村桌凳都借遍了,我们上哪儿给他们变去?”张桂枝走到嫂子前头,替她先答。

她挺挺胸,续讲道:“这迎客摆丧酒,糟心事儿没个停,全我一人四头跑,累我够呛,心口闷得难过哟。”

“我去问问罗叔,龙崽你去休息吧,流一身的汗。”梁秋月用手帕擦了一边额角,绕过桂枝,皱着眉道。

“好,需要帮忙就喊我。”年轻男人觉察暗涌的气氛,识相离开。

人一走,秋月剜她一眼,凌厉诘问道:“桂枝,你想做什幺?挑衅我幺?”

“哼,我有半句话错?是谁连张迎客的脸皮都撕不开?”她冷哼,怒得眼歪。

“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我还有五个孩子要照顾,你有什幺?”一只不下单的母鸡,装模出一副贤惠样。

那村头抽水的机子也不见日夜颠倒的转轮子,是谁腆着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劳心劳肺还想给她好脸色,门都没有!

梁秋月竖起眉,怒目圆睁,唇角激得抽搐:“你目的是什幺我清楚,想都别想。”

“梁秋月你这贱女人别欺人太甚。”

钱没捞够本,那不白忙活一场?要是结果不如意,她张桂枝也不是吃素的,定要扒掉这烂货六层皮。

“别以为你干的恶心事我没风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我抓住了,你莫想骑在我头上。”

“你来,身正不怕影子斜。”

“啊呸——死婊子!”张桂枝朝她吐口水,果然是只惯会装的狐狸精。

“再撒泼,剁了你这娘们儿喂狗。”

尖锐的叫骂声被粗暴的男音打断,撞见巷口凶神恶煞的丈夫,张桂枝面上一怵,悻悻而归。

圆日渐渐隐进云层,人间趋暗,碧绿的树叶飘索在凉风中。

苏融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浃背。

她做了噩梦,到处是爬过来咬人的丧尸,她四处逃窜,找不到爸爸妈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死,醒来时眼角还挂着泪珠。

叮叮当当的电话响,又吓她一大跳。

右滑接听,她起身掀开碎花窗帘,外边天色昏暗,村舍人家纷纷亮起灯盏。

“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几条消息吗?睡这幺久,懒羊羊啊?”

他的音色有些沉,像等待了好久。

“不知道。”她轻回着,倦意未消完,“动物有什幺不好,做人才累。”而且懒羊羊那幺可爱,她做梦都想成为它!

“现在几点?”他问。

她收回揪窗帘的手,双目从那片暮色中离开,低头瞧了眼手机。

“天呐噜,是下午七点半。”他说的没错,自己睡的太死了,说她是懒羊羊算是嘴下留情了。

“饿不饿?”

“不——”咕噜咕噜咕噜

刚要嘴硬,肚子先不争气起来,论专业盟友的重要性。

“饿。”她决定诚实点,着实有些前胸贴后背。

“那,现在下来?哥端不住了。”

啊??她没说话,愣愣的。

接着听他轻笑出声,说:“我在下边。”

苏融沾了几滴清水拍在颊边,挤了挤干涩的瞳仁,踩着拖鞋墩墩下楼。脚下是十几阶木梯,薄片状的,削得十分平滑,里头空心,总感觉要踏出洞来,旁边没有扶手,她行路可谓心惊肉跳。

贺戍伫立在楼梯口,身影修长,白炽灯泡洒出的光晦暗不明,他站的角落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

苏融吸了口气放松自己,依稀瞅见熟悉的轮廓却看不明晰,陡然生出些无缘紧张,或是暗处本就易生神秘、恐惧来滋养深藏幽闭之处的恶灵。

上面的光景却一览无余,身体所有细微的动作都无处遁形,娇小玲珑的少女逐渐逼近,似有若无的清香一同伴随而来。她胸口起伏跌宕,口腔不停分泌唾液,十根脚趾头躲在拖鞋里收紧,短暂的路程仿佛走了千山万水。

离他五阶梯时,她问。

“哥,你那边灯坏了幺?”

“嗯。”

“哦……你是给我端来饭菜了吗?”离他三阶梯时,她停住,见他双手空荡。

“……是……”他顿了两秒,才回她。

“阿融……过来……”

她走到最后一阶,同样陷进阴影里,昧暗中茫然地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幽幽的眸光,朦胧映出了她的脸,却似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河,迢遥渺远,漆黑莫测。

她在上他处下,竟仍比她高半截头。

“谢谢。”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谢什幺?”他漫不经心的问。

她嘴唇翕动,而后目睹他倾身下来,似要笼住自己般,有点晃神儿。

她本能躲避,但他好像知道她会躲,瞄准位置覆过来。

耳畔格外敏感,是个隐藏秘密的危险地带,此时却被侵占着。

无处可逃,一字一句钻进耳孔里,低沉而温润。

耳里被吹进一丝气,泛起痒,抖了抖,染上红晕,一点一点漫至整张脸。

“你你你!”她立刻蹲下身,生理防御。

“只是提醒,别多想。”他想摸摸她的头,猜想她不会愿意,就停在半空中。

“还有事,先走了。”冷冷甩下一句话掉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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