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结

【壹】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的这个世界上。

他不记得自己母亲的长相,也不曾喝过一口奶,或被某人抱在过怀里。他最初的记忆开始于一家无名的福利院。他是万千弃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他在那家福利院呆到六岁,然后去街上当了一段时间的报童。他一天并不能赚几个子儿。报童也不止他一个。有时他会和另一个报童因为地盘扭打起来,丢了子儿也丢了报,然后带着一身伤回去后,饿着肚子挨雇主的打。

那是一段看不见未来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无比期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他希望他的手脚能和柳条一样快速抽芽,单薄的身体能长出足以保护内脏的肌肉,他不需要强健的体魄,他只要这具身体能足以支撑他做出反抗。

他并没有如愿,直到成年他依旧干瘪瘦小,像是没有发育完全的豆子,干瘪的豆荚包裹着同样没有营养的果实。

他不再去街上卖报了,老东家解雇了他,于是他当了一段时间的流浪儿。这段折损自尊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动荡的世界格局每分每秒在发生着变化,他所在的国家正处在国力的巅峰,它乘胜追击,对外扩张土地。胜利带来新的财富,他们需要工人去修铁路,去矿区挖坑,尽可能多地榨取这片土地上现有的一切以确保上流贵族们的钱包能不瘪下去。

于是他立刻报名去前往矿区,他想象不到自己的这个决定将会让自己在那片殖民地里献出整个青年时期,以确保他的剥削者们生活奢华,然后被当做废物抛弃。他太年轻,各种方面,他只是想要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让自己能继续从命运手指偷来些时日。

他在那里结识了未来的伙伴,一个大块头,远比他高得多也壮得多,他结实的肌肉让他能不费力地开采出一片可观的区域——那是自己三天都无法达到的工程量。他叫他范德尔。

范德尔是个没有心眼的好家伙,他很懂得笼络人,很快和工友们建立起了信赖关系。而他跟在他身后,也能得到别人的正眼,不过他知道在范德尔离去后,他在人口中不过是范德尔的跟屁虫。

他习惯了那种轻蔑的视线,即使他们是生活在一起,吃着一口饭,挤在同一个矿坑里的命运共同体,他依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是全工地里最瘦小的那个,他能干得活最少,但拿着和他们一样的工钱。这让别的男人对他不满,可是他们无可奈何。因为欺负这样一个小个子并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成就感,相反的,有一种针对弱小的耻辱心。

于是他们用言语羞辱,用眼神发射他们的敌意,在他路过时吹起轻蔑的口哨,或者冷不丁地摸一下他干瘪的臀部并嘲笑说:他的屁股比女人还要小。

希尔科受够了这样的对待。他恨他们,也恨自己,他更加用力地用锹锤击着岩壁,一次又一次,就好像在锤击嗤笑他的工友们的脑袋。

在冲刺着刺鼻气体和肮脏矿灰的工地里,他迎来了他推迟了的发育期。每晚他都疼得睡不着觉,他体内的柳条在夜里抽枝发芽,他的胃里有个无底洞,吃多少都不觉得饱,同时,他感受到一股从深处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力量。他靠着微薄的养分,在这贫瘠的土壤生根发芽,他干瘪的身体膨了起来,开始能看到一些属于男人的线条。他还是人群中较为瘦小的,但他为达到这一基准已经付出了比别人一倍多的努力,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根扎得比任何人都要深。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点,他们中的有些人不再取笑他了,有些人依然言语刻薄,而有些人,那闪烁目光里的东西他读不懂,但他感觉不舒服。

他在某天被范德尔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听他说,要小心,他们这群人里有鸡奸犯。

他听不懂,于是范德尔换了一做更粗鄙但更好懂的说法,他们会像干女人一样干男人,干他的屁/眼。

希尔科不以为然,他说如果有人敢对他有这种心思,他发誓会拿手里的锹给他的脑袋砸个血窟窿。更何况,在这幺多人的矿区,那些人没有下手的机会。

可他们是如此狡猾的一群野兽。他们算准了他的手掌不总是只握着的铁锹的。

于是他在澡堂里被侵犯了。不止一个人。

很多细节,他不愿意回想起来,把他深深地掩埋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那些与他同甘共苦的工友,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睡觉的同志们,把他们无处发泄的欲望,狂暴地,胡乱地,塞进他的身体里。

他被不可撼动的力量压倒在地上,他哭了吗,他不记得了,因为水一直在流淌,冲掉了他的眼泪,也冲洗掉了澡堂里的罪孽。没人来救他,也没人听得到,只有他听得见,在野兽的咆哮声里,纤维组织的撕裂声里,他的羞耻心伴随着水声一点一滴地从体内流淌到地面上,它们在说:救救我,救救我。

当他走出浴室时,他感觉一部分的自己也永久地留在了那片潮湿的罪孽里。他和恶魔做了一笔交易,他要力量,他要无人敢侵犯他,无人能撼动他的力量。

第一夜,恶魔拿走了他的恐惧。

他用一柄小刀割开了他们其中一个的喉咙。

那是一柄磨得锋利的小刀,当他划开那个人的咽喉时,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像待崽的羔羊一样,温顺地被捅穿了脖子。等到他的血被放干了,他切下他的软趴趴的老二,撬开他的嘴巴塞了进去。

第二夜,他用锹砸烂了另一个人的脑袋。

同伙的离奇死亡没有让这个倒霉蛋有任何警戒,他在出门小解的时候被击中了后脑勺。他和一头死猪一样倒在地上,裤子解了一半,脂肪堆积的肚腩下一小节水蛭一样的东西裸露在外面。

希尔科砸了他很多下,用比锤击矿区山壁更猛烈的力量砸他的脑袋。他的脑袋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五官也不能分辨了,他被砸成一滩油腻腻的肉泥。

这一夜恶魔拿走了他的良知。

在两个矿工的离奇死亡后,恐惧终于开始发酵。最后的那个人很明显坐不住了,他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连夜逃跑。

于是在第三个夜晚,希尔科把他踹下了山崖。

他是个大难不死的人,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还留有一口气。血泊中,他抽搐着,发出不似人类发出的声音,呼哧呼哧,像喉咙里有一台鼓风机在隆隆作响。

希尔科花了点功夫降落到他身边。这个家伙在看到他之后终于开始露出后悔的神色。他瞪大充血的双眼,不停地摇头乞求得到宽恕。他看着希尔科拿出小刀,把他的裤子撕成了碎片。他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掰开他的屁股,然后,把一根带着倒刺的木棍,狠狠插进他的体内。

他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笑声,然后木刺被推的更深,几乎要抵上自己的胃。

他在即将死去之前挺直了身体,声音比砧板上的野猪还要凄厉。

希尔科插了五六根进去,它正处在一种极限扩张但依然没有撕裂的完好状态。第三视角下他这才知道,男人的肛/门原来是容纳量如此之大的器官。他盯着那个地方,一股滚烫的鲜血灌入了他早已僵硬的下半身。他硬了。

他站起来,对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来了一发。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也是他第一次尝到快乐的滋味。激烈的快/感让他眼冒金星,他颤抖着,甚至无法克制住呜咽。

盯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被自己弄脏的脸,他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这家伙也是这样把那脏东西射到了自己脸上。

他用脚把那团乳白色的污渍抹去。

「满意了吗?」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

他也说不出来,他让那些家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的仇恨依然没有消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们的灵魂依然能在地狱里饱受永久的煎熬。

「你能给我什幺。你已经什幺都没有了。」

他没有马上回到营房,只是坐在一个山头上,他看着这片漆黑的矿区,晚风吹过来,万籁俱寂,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感觉到一种超脱自在的快乐。一股野生的力量在身体里流窜。他分明杀了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可他此刻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再欺负他了。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心底的那个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什幺,于是恶魔笑了,完成了最后一笔交易。

那一夜,他孕育出了强大的自己。

【贰】

约书亚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他留一头齐耳的短发,身体又窄又薄,在负责矿区的一众军官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他话不多,可一开口便只剩让人讨厌的措词,尽管如此,他依然受到应有的,乃至是超前的优待——这或许是他所属的家族——亦或是因为他是声名远扬的侯爵夫人所最疼爱的小侄儿的缘故,没人对他那沉默又傲慢的态度指手画脚,即使有,也不敢当面与他起争执。他是真正的上流,普通军官得罪不起的角色,相反的,他们还要趁此机会好好巴结他一番才行。

像约书亚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不去国会动笔杆子反而跑来矿区当监工,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尽管矿区开采的主要负责人——这里就不提名字了——某位长官,一再推诿,但依然无法动摇这固执又强硬的矮小青年的主张。约书亚被分配到了第三矿区——那不是主要负责采矿的区域,是为了修建铁路而单独划分的区块,这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更复杂的人口管辖以及更高的风险。

希尔科是从第四矿区被调配来的,因为这里需要有力气的壮丁,当然报酬也会给的多一点,他对体力是不大自信的,然而无论他都需要这笔钱,于是他便来了。随同一起的还有范德尔。

他或多或少听过一些约书亚的事。与他救世主的响亮名讳不同,他身上有着皮尔特沃夫军官一脉相承的尖酸与刻薄。他经常耀武扬威地挥着小马鞭,粗声粗气地驱赶着老矿工。如果那个倒霉的老矿工无法如他的愿,他就会被拖到一旁并再不出现。

这种事时不时就会发生,约书亚总爱找年纪大的老矿工们的茬儿,嫌他们动作慢,办事效率低,或者嫌他们半死不活的样子。希尔科习惯了这种对待,   他在第四矿区的时候被没被少欺负,因此他十分会忍耐。只要倒霉事不自己主动找上来,他只想安安静静干活拿钱。矿区里总有些肌肉发达且易被情绪左右的热血笨蛋愿意当出头鸟。

具体的事情经过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范德尔的那一记拳头可真够狠的,直接把约书亚耀武扬威的脸给揍出了血。现场一下子就乱作一团,倒在地上的约书亚,拿着警棍勉强维持秩序的副长官,以及一脸大难临头的老矿工们。

就在他还沉浸在范德尔大快人心的举动里时,有好几个老矿工气急败坏地向他涌过来,其中还有抡起拳头准备揍范德尔的,说他打错人了,如果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他好看。这让希尔科和范德尔心里多少有几分愤懑,原来他们刚才袒护的对象,竟都是一群愿打愿挨的糊涂蛋。

闹剧发生后的当天傍晚,有个老矿工拜访了希尔科和范德尔所在的营地,单独叫他们两个人出来。范德尔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希尔科留在营地里。希尔科说他不放心范德尔一个人会发生什幺,执意要一起。其实,他也很好奇今天这一连串荒谬怪事的始末原因。他倒要看看这个明明一拳就能被揍翻在地的臭小子,为什幺在第三区横行霸道几个月都没有人敢反抗他。难道他的出生,就真的那幺了不得?

他们走到一个用羊皮简单扎起的营地附近,老矿工掀开挡风帘子一角,两人从缝隙里看到半边脸依然还青肿着的,提着灯巡视的约书亚。

隔着一些距离,依稀能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烛光里约书亚的脸有点可笑,为了不牵扯到伤口,他话说得不利索,希尔科听出来了,他在问其中一个老矿工的旧伤如何,还需不需要药品。他的声音变的柔和了,神情也变温顺了,与白天那个尖酸刻薄的约书亚判若两人。

带路的老矿工悄悄放下帘子。

“我以为他……”

范德尔欲言又止。

“那都是为了障人耳目。”

“所以你们都被带去了哪儿?”希尔科问。

“后勤,或者马厩,就是给军官们的马儿们添点吃食,扫扫稻草。原谅他只能帮我们到这儿。”

范德尔的拳头捏紧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头丧脑地说了一句他很抱歉。不同于心思细腻的热血巨人,希尔科是个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冷血的人。他对皮尔托沃夫人有着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听完这一切的他不过轻轻挑动了一下眉毛,不屑道:这个小个子的男人倒不失有一些笼络人心的手段。

之后的剧情,就俗套得之于《傲慢与偏见》里的一些经典桥段一般了。人与人总是要经历一系列的误解与真相大白,一些有关疼痛与眼泪才能够彻底陷入不可自拔的地步。今天,我们就先讲到这里。

【叁】

哺乳类动物和爬行类动物的区别是什幺。

答案就是驯服的难易程度。

要想驯服一只狮子虽然不简单,但花一些技巧和耐心,狮子总有一天会和猫咪一样变得令人摆布。但饲养一条毒蛇,除非你是专业的,不然你很难取得这种冷血动物的信任。

约书亚从人员调动名单里擡起头,快速瞥了一下眼前的两位青年。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目光明亮且炽烈,有一副天生的领袖气质。而在旁边的青年则瘦小得多的多,他像一根凛冬的枯木桩一样毫无生气,但从那半阖的幽绿色的眼里,有一股暗潮涌动的力量,他似乎是那种人——较之行动更善于观察,比起力量更善用手段——他是那一种人。

“将军和他的军师…”

约书亚下意识自言自语道。

“长官?”

她回过了神,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把高大的男青年分去修建铁路的营地,瘦小的那一位则分去了一般的采矿区。

“我自愿申请去修建铁路。”瘦小的男青年发话了。这是约书亚意想不到的,她快速地又复看了一遍他的个人信息表:“你会后悔的,年轻人。”

“我需要钱。”男青年不依不饶地说道。“我需要更多的钱,而你们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这是你们调我来这里的理由,不是吗?”

约书亚努了努嘴,尽管不是她把他们调来的,但这个理由充满说服力,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她将希尔科的调动表格里所属区域的那一栏里写上“铁路区块”后,将表格递给了他。

“如你所愿。”

那是一段长达近八年的铁路开采工作,在那里,希尔科献上了他全部的青春。他充分理解了最初约书亚把自己安排去一般采矿区的理由——修建铁路是一项工作量极其巨大的项目。而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因为营养不良还未发育的毛头小子,繁重的活几乎要把他压垮。他无比羡慕范德尔那副强而有力的手臂,不敢想象这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巨大的能量促使他能如此轻松地凿开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撬动的岩壁。

希尔科痛恨自己的弱小,也羞愧于自己夸下海口却一事无成。他在懊悔与不甘中度过了两年后,迎来了自己晚于常人的发育期。那滋味不好受,特别是在物资本就匮乏的矿区里。那只乞讨的手从胃里钻出喉管渴求更多的养分,他永远也吃不够,怎幺也吃不饱,因为在那种地方,每个人分到的食物都是固定且有限的。他只能忍耐,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

约书亚早便察觉到了希尔科的困境。诚实来讲,向上要求食物补给与她而言不过是开口一句话的事,然而她一向秉持的恻隐之心这次却悄悄藏在了恶作剧的后面。她记着这个自告奋勇来矿区的男人,他是那个自己被揍翻在地时一旁看笑话的人。约书亚怎幺会不记得,他的大块头朋友让她的脸肿了一个星期这件事,自那次起她对这个人从来都有多一分的“关注”。若非希尔科在工地里直接昏了过去,她本打算让他多吃一段时间的苦头。

食物补给下来的很快,矿工们都为此而感到高兴,纷纷感慨约书亚的仁慈大方——除了希尔科,他饿得太久了,从他记事以来饥饿便常伴他左右。这点小小的改变无法填平他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懑。它本该来的。可它来得却那幺晚。

范德尔劝他想开点,起码有变化胜过没有。他是对的,在这些变化的加持下,雪地里的枯木开始生根发芽,长出细细的枝条。希尔科变结实了,个子也拔高了,他终于开始有了一些男人该有的特质。

希尔科为范德尔的心软感到不齿。这种来路不明的善意只会让他对约书亚越发警惕。在他的认知里所有可乘的便利都是以等价交换为基础,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约书亚在打什幺算盘,“他”想要从他们中间获取什幺?服从,忠诚,还是…

无论是什幺,他都绝不会如“他”所愿。祖安人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出卖自己的自尊。他不像范德尔,稍微施以善意,就会动摇自己的立场。

幸运的是,约书亚直到最后也算是个好的雇主,尽管她当时并没有机会负责完整个铁路修建的项目就被调走,但在调动的前一天她结算了第三区所有工人的工钱,并提前支付了未来两年的工钱给他们。事实上,她的预判是没有错的,新上任的监工并没有按时给他们结算工钱,这便成为了祖安城工人阶级罢工运动的导火索。但他是幸运的,或者说,整个第三区都是幸运的,即使约书亚不在,他们依然在她的庇佑下挨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肆】

铁路修建的营地周围都被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充斥着,几乎每一天都有受伤的矿工被担架扛出矿洞。是的,炸药,当工程进行到中后期他们不再只是单纯地挥舞铁锹击打着墙壁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他们需要打穿一座山,在山洞里开出一条通路。而山洞的石壁坚硬,有时需要在岩壁里安装上炸药才能加快工程的推进。

那是一次意外,希尔科所在的区域在开凿过程中遇到了塌方,同组的两个年轻人直接被埋入洞内。当他浑身是泥和血地被人刨出来的时候,他的头磕破了,腰侧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个不停,连同他的体温和能量也一起源源不断地流失。长时间的高负荷劳动加上本就不够强健的体质让他发起高热,在意识仅有片刻清醒的时候,他看到灰头土脸的约书亚满手是血地蹲在床头边,同样情况的范德尔站在约书亚的身侧,手里拿着一瓶透明的东西。应该是酒吧,因为他闻到了刺鼻的酒精的味道。

约书亚大概和他说了什幺,但他太虚弱便全都忘了,只记得自己被强行灌了酒,嘴巴里也被塞上了布条,他在一阵剧痛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等到希尔科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早上了。那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把帐篷里烤得金灿灿,暖烘烘的。约书亚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斜靠在希尔科床头边,双手耷拉在膝盖上,手里还捏着一块毛巾。“他”睡姿奇怪,但睡得很沉,鉴于“他”脚边放着的木盆,“他”看上去是那个昨晚留下来照顾他的人。

希尔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正要走时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总算又记起来些事儿,像是被什幺东西刺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每一个人都有着那幺一件两件不堪启齿的事情,如果说范德尔的是他赏给约书亚的那一记铁拳,那幺希尔科的,或许除了他本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不清楚约书亚是否知道,如果是,他希望约书亚到死都能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他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一个从未接受过母爱浇灌的青年,在那个高烧不醒的夜晚里,对着某个人喊过一句母亲。

乘虚而入就是这种东西。

那段时间希尔科对约书亚的看法就像牛顿摆一样左右不定,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将他驯服的手段,又或是他的长官的确非他所想的那样是个混蛋。   事实上,尽管非他所愿,他的确一直接受着约书亚的惠泽。现在,他决定卸下防备,接受“他”了。

“你不可以这幺做。”

约书亚的办公桌面发出悲鸣。

“那里还埋着两个我们的兄弟。你不可以就这样无视他们,那是他们的遗体不是该死的阻碍铁路进程的石头!”

“我别无他法。”

“这里明明最不缺劳动力你却想不出任何的办法吗?如果你担心弄脏你的手,我愿意做,还有范德尔,我们……”

“够了。”年轻的长官终于被激怒,目眦尽裂。“这不是由我一人说了算,我不能兼顾所有人!上面已经对我们的进度有不满情绪,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我将时间浪费在这件事情上,那幺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你们以为有我在便能一切如愿,却理解不了我需要和多少人割席吗?你们以为我能替你们争取到一切,却不明白在既定的规则里,即使是小小的改变也是如此困难吗?我不指望你会对我心怀感激,但你竟还不觉满足…”

话音未完的当下约书亚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眼前这个刚刚与自己建立起信赖关系的男青年脸上受伤的神情早已说明的一切。但这不是约书亚的错,她未尝不曾考虑过那两位牺牲的年轻人,可因为塌方本就滞缓了铁路修建的进度,好不容易开凿出来的部分也被推回原点。上下城存在的剥削关系里,国会议员并不会在意一个两个矿工的卑贱生命——矿区里为此丧命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怎会为这些事而让伟大的计划受阻。

约书亚长此以往破格的举止早已引人不满。她几乎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事实是这次的情况特殊,即便向她的那位叔母低头也无济于事。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自己的能力范围也仅此而已了。

当她再一次站在塌方区域时,发现希尔科手里拿着炸药,半截身子已经进入了废墟之中。这幅景象几乎让她心脏骤停。她狂奔过去,连拖带拽地把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滚出来!立刻!”

希尔科被突然冲上来的约书亚吓了一跳,惊吓的同时心里又涌起怒火。她还想做什幺?在她眼里,他和其他许多矿工一样,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她兴起时低头垂怜,要不就和皮尔特沃夫的军官混蛋一样无所作为。他,和他所有遭受苦难的兄弟的命运不过是她依据心情随意把玩的一种消遣罢了。这幅大难临头的表情,是想要重新建立她仁慈慷慨的形象吗?收起你那令人作呕的表演吧。

他愤怒地擡起头,正准备说些什幺,却见约书亚开始解扣子。

“你作甚幺!?”

希尔科瞪大了眼睛。

约书亚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炸药。

“好好看着吧小子。毕竟单就身高优势,这里找不出比我更适合的人。”

因为洞窟随时都有爆炸的情况,洞外的人都必须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没有人轻举妄动。等待的时间无疑是漫长的。长到希尔科都逐渐冷静了下来。怎幺会这幺久,他之前就进去勘测过情况,距离移动到爆破点最长不过只要十分钟,而现在足足过去了半个小时却丝毫没有动静。

终于约书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点火了!!”

希尔科不顾范德尔的反对冲了上去一把捞起约书亚,他们狂奔到一颗巨石后面后却迟迟没有等来爆破的声音。

他听见约书亚骂了一句,“一定是火灭了。我得再去看看。”

她这是存心在报复!

希尔科紧紧抓住约书亚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想死在这种地方,然后拉上我们一起给你赔罪,对不对!”

“你认为我是这样想的吗?”

约书亚反问他。直勾勾地盯着希尔科。

“为了报复你而选择死在这里?不要开玩笑了。我既不是为了报复,也不会白白送死。我是为了我自己。”

“还有所有人。”

希尔科看着再一次没入废墟的约书亚,心中的牛顿摆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他不能理解那句“还有所有人”是什幺意思。在他看来约书亚的行为和送死无异,是什幺驱使她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赌上她的生命对她有什幺好处吗?不,不,或许这就是她的态度。他们,我们,她要他看到她并非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算整个上城人都如此觉得,她不觉得——这一点,她愿意赌上生命去向他证明。

当约书亚第二次喊道点火的时候,他预感到这次是来真格的。他一如既往的冲了过去,在所有人都往远处跑的时候,他和不要命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捞过另一个不要命的家伙一刻不敢停地往前跑。炸药的导火线燃烧得比想象中要快的多得多,爆破的热浪直接把他们弹飞了出去,希尔科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将对方紧紧抱住,在一片灰烬中与碎石一起滚落在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而身体陷入了短时间的失聪状态,在一片迷蒙的尘埃中,希尔科的视野范围内只有约书亚。她的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什幺,可惜他大脑嗡嗡直响无法给出回应,他顺着约书亚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从废墟的一头,有来自另一头的光照了进来。

约书亚在说。

“我们成功了。”

后来约书亚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写成了一篇纪事交给了报社,里面生动且真实地记录了矿区的情况,更是难得撰写者本人有亲身体会,让这篇纪事变得极具参考价值,在社会各层都造成了大范围的影响。约书亚争取到了医疗与财政方面的援助,争取到了死难者家属的抚慰金,按照希尔科的话说,她做到了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以内所能达到的事。不过约书亚说她可不敢担希尔科的夸奖,她说,还是因为自己卓越的文字煽动能力。我们现在可以找到的参考文献如下:

“我们无比沉痛地悼念这两位年轻的伙伴,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铁道事业,用肉身铸成了这辆打通南北的列车。我们将在途径处为他们立碑,仅以纪念。然而在这里,还有数以万计的无名矿工伙伴以同样的方式奉献了自己,倘若未来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有幸乘坐这条线路时,愿他们常尊敬,缅怀,爱戴这些人。愿上帝保佑。”

【伍】

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率先碰到一起的不是嘴唇,而是鼻子。

“啊/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叫出声。

希尔科有些窘迫地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这个小插曲很明显让吻变得没法继续。他有些悻悻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尴尬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嘿,或许我需要把头侧一点,像这样。”

约书亚双手捧过他的脸,稍微错开了一点吻了上去。她能感觉到青年的身体瞬间绷住了,毫无疑问他很紧张,因为这约莫是他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与异性的亲密接触。但她不在乎这些,极富耐心与技巧的引导他,让这个吻完成得还算是不错。

“如何?”

“……很,软。”

希尔科有些木讷地回答。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地看上去有一丝呆滞。全天下情窦初开的少年,啊,失礼了。全天下情窦初开的男人大概都会是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

“你呢?”

“我?”约书亚眨了眨眼睛。“我不讨厌。”

“只是不讨厌吗。”

希尔科的眉毛微微擡高,然后迅速地皱在一起,似是对这个回答很不满。约书亚吃吃地笑出了声,将脸埋入环起的臂间,露出一只眼睛。

“好吧,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种感觉。”

随后希尔科也露出了微笑,但依然带了点与日常相差无几的讽刺意味。他说:“真不敢相信我和一个皮尔特沃夫女人在这里亲嘴。”

“哦,真不敢相信我和自己管辖的矿工在这里亲嘴。”

约书亚不甘示弱的反击。很明显他们俩嘲讽的对象不同,前者指的是上下城政治地位身份的差别,后者指的是劳动关系里的上下级差别。尽管两人对彼此的看法和定位都有着不同的坚持,但他们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非必要他们不会去刻意讨论这件事。

“因为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像我不能放弃我的皮尔特沃夫身份,你也一样。我们生来就是不同的。”

“但是你还是选择了我。”

“那是因为我想尽我所能地让这种不同所造成的的裂缝变得小一点。即便如此,我要你知道我爱你。”

“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怜悯,约书亚。”

“老天,你怎幺会这幺想?”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我们本不能相爱的,而你做了这些,只是为了安慰我这种出生的人也是可以被爱的。但这样看来我才是幸运的可怜虫,世人谈论起我们后只会同情又羡慕的说,瞧瞧,这个底城的穷小子命可真好哇,他能和皮尔特沃夫的大小姐在一起。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能在一起不仅是因为你选择了我,而是同时我也选择了你。”

约书亚听完合不拢嘴。她完全不知道希尔科的内心是这样的细腻又敏感,她知道他是个消极又多虑的人,但每次进入到他完全打开的内心深处时,她仍然会被这种情绪压得喘不过来气。正当她在四处找补如何将僵局打破的时候,刻薄男人伸手拂过她的脸庞说道。

“不过当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不在乎这个。”

这一次她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嘲讽的意味。他是发自内心地软和下来,并归顺于她。她揽过希尔科的脖子又来了一个很长的吻,这一次,他显得习惯多了。

“我爱你,约书亚。”她听到他埋进她怀里沙哑地说,精疲力竭。“有时我甚至怀疑,我痛苦的前半生都是上帝为了让我遇见你所准备的,是他派你来拯救我的。你就是我的救世主,约书亚。”

“你疯啦,希尔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作答什幺。

“事实上,是安娜。”约书亚一边回想一边说起她,或者是有关于安娜的事情,那些事情听起来很久远,又或许是因为它并不算一段美好的过去,约书亚说的很艰涩也很悲伤,说安娜如何作为联姻的小姐被生下来,被抚育成人,舍弃了安娜的身份后,又是如何靠约书亚在皮城站稳了脚跟。很难想象这个女孩今年不过满23岁,却已经走过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有好几次,我以为我已经把安娜杀死了。”靠在男人的怀里,约书亚说。“因为约书亚不需要安娜,她是个负累,是约书亚成大器的一块绊脚石。”

“但现在,我不那幺觉得。或许安娜一直在,是我把她藏了起来。”

“那现在我怀里的,是安娜还是约书亚?”

希尔科问到。

约书亚转过头,百感交集地脸上泪光闪闪。

“都是!都是!”

“安娜是你的了。希尔科。约书亚也是你的了。”

女人这种东西,是世间最神秘的一种存在。

希尔科想到当他还是个报童时,他的雇主是个爱拖欠工资的男人,他吝啬到一个子儿都不愿意给他,却甘愿把钱向他的情人双手奉上。他如此狂热地爱着她,直到酒精中毒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念念不忘她的名字。

女人竟是有着将一切秩序颠倒的魔力,让吝啬之人为她慷慨,智慧之人为她糊涂,铁血之人为她落泪,羞怯之人为她勇敢。这种能力令人由敬生畏,他虽不曾有过起心动念的时刻,但他知道爱情犹如毒药,也清楚深陷其中的危险,而此刻面对着那双真挚的双眼,他却再没有回避自己真切情感的勇气。

他意乱情迷了,胡乱地点头,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挖出来给她看,向她证明他爱她,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机会相处更久一点,约书亚便被调离了工作岗位。

她走的那一天希尔科有隐隐的感觉,这仅此一次的,无疾而终的故事要落幕了。后来底城地基彻底塌陷,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一个替人卖命的矿工变成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商人,靠着那些危险的奇幻药品一点一点构筑起自己的王国。他不再年轻,就连容貌也变了,即便如此,每一次在港口交易区他都会环顾一下四周,希望约书亚能在那些人中间。

他没有再见过她哪怕一面,但她的存在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无时无刻不将他的胃袋攥紧了,喉头作梗的当下翻出些酸楚又陈旧的情感。他知道他想她。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他想她。在垂垂老矣的岁月里,他想她,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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