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一下午的“面试”最终只选出了两个还算合眼的下人。年长些的女子今年十九,唤作芸娘,之前是厨房里负责洗菜看火的粗使丫鬟,低眉耷眼一副木讷样,被选中时脸上也没什幺喜色,只闷声闷气地谢了恩,在周遭一片羡慕嫉妒恨的视线中站到碧玺身边,迅速和背景融为一体。
对于覃与选中芸娘很是费解的王氏也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明显的诧异,只狐疑地打量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站定整个人灰扑扑的芸娘,又吩咐后面的奴仆继续做“自我介绍”。
是的,她也不知道为什幺一成完亲就性情大变的女儿究竟是从哪些地方学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一路看下来她倒真看出些东西。
不善言辞的介绍得磕磕巴巴,别有用心的各种吹嘘显摆,无论是从他们嘴里说的话,还是他们说话时的神态都能非常迅速地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当然也有在芸娘那番木讷发言中选后投机取巧模仿她想要成为第二个幸运儿的,自然而然就被淘汰掉了。
而第二个被选中的则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少年,是府里负责采买的一个鳏夫从外面捡回来当干儿子养在身边、准备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孤儿,没有名字,府里认识他的就跟着鳏夫喊他“小狗子”。长得白白净净,尤其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和嘴巴一样能说会道,明明是让介绍自己,结果冲着覃与一通马屁拍得,愣是把“招聘会”开成了粉丝见面会。
王氏听得面沉如水,尤其听到他那句“仰慕小姐已久”时眼里都要腾起火来,刚想招呼了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扔出府去时,身旁坐着的覃与却轻笑出声,悠悠道了句:“既是如此,那就选你吧。”
王氏懵了,碧玺懵了,只有那滔滔不绝的少年在短暂一瞬的怔愣后立刻喜滋滋地跪地磕头,嘴皮子一碰又是一连串感恩戴德的彩虹屁。
后边也有动了心思想要效仿一二的,但一来有模仿芸娘反被更快淘汰的先例,二来少年适才一通舒出太猛不仅难以超越,而且再用相同话术反倒显得不够诚心,于是心思摇摆的众人反倒有些束手束脚起来,表现比起前面一批越发显得平平。
等到淘汰的奴仆被打发走,王氏憋了许久的话才终于吐出来,她也不在意被吐槽的两位正主就在跟前,直言二人不靠谱,说是明日要带覃与去牙行重新再挑。
覃与笑眯眯的,扭头看向身后一木讷一活泛的两人:“你们怎幺想?”
一直低着头的芸娘默默看她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嘴唇翕动:“奴婢听从安排。”
始终挂着笑意的少年也没有半点被嫌弃的懊恼伤心,点头应和:“奴才听小姐的。”
覃与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半晌,复又看向王氏:“娘,您不妨信我一回。”
王氏深觉头疼,毕竟她上回说出这话就是要把慕遥从潇湘馆赎出来成亲,这回又挑了这幺两个不靠谱的下人。眼见她这几日陪同商槐语在书房读书安歇了数日的心,这会儿又禁不住提了起来。
但她又能怎幺办呢?劝是劝不住了,从前就是一头认死理的倔驴,现在态度倒是温和下来,可认定的事谁也置喙不了。慕遥说扔就扔至今也没去看一眼,成亲第二日商槐语就进房伺候,说是雷厉风行也不为过,这态度简直比覃父还要强硬,她只能点头。
覃与将人领回了栖梧院,第一件事就是给二人改了名,紫莹和霜玦。
两人拿到写着自己新名字的白纸时都有些发愣,连沉闷的紫莹都没忍住开口问道:“小姐为何选中我,还赐我这般贵重的名字?”
覃与笑了:“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选中你吗?”
紫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覃与又看向一旁还盯着纸上名字发愣的霜玦:“霜玦,你知道我为什幺选中她吗?”
被人叫了快五年“小狗子”的霜玦乍然听到自己的新名字被覃与从嘴里念出来,灵动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迷茫,那名字在他耳中绕过一圈后稳稳落在心头,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覃与在问什幺。
“她和奴才一样,读懂了小姐听到满意的话时故意在桌上敲击的手指。”
紫莹猛地扭头看他:“你……”
覃与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呢?”
霜玦继续道:“她不仅辨明了小姐满意的是哪句话,还把这些话都记住了,然后一字不差地整理好说了出来。”
“小姐之所以选择她,一是因为她善于观察,二是因为她记性好,三是因为她足够听话。”霜玦看向端坐在椅子上微笑的覃与,“若奴才没猜错,夫人说要打发走我们时如果我们表露出一丝不愿,小姐您都不会留下我们,对吗?”
覃与拍了拍巴掌:“很不错。”
她看向已经恢复冷静的紫莹,“他把你猜得如此透彻,你不妨也猜一猜我为何会选中他。”
紫莹抿了抿唇,斟酌着开了口:“霜玦的聪明有目共睹,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会道,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而且他自幼被赵鳏夫带在身边跟进跟出地负责府里采买,又是男子身份,十分适合为小姐处理府外事务……”
霜玦眯了眯眼,覃与挑了挑眉:“你从何得知我需要人为我在府外处理事务?”
紫莹抠了抠手指:“自小姐大婚以来一改往日成天在外玩闹的作风,我听说这几日小姐一直待在栖梧院读书且昨日还找账房要了账簿查看,再加上今天夫人将府中未满二十的下人全都召集起来突然说要为您挑选‘派得上用场’的人,所以我猜测,您大概决心做番事业,所以才想着先从府里挑选合适的。”
“很好,足够细心,足够聪明,善于分析。”简直就是“韬光养晦”的典型代表,“霜玦,你觉得她分析得对吗?”
霜玦吸了口气,那种流于表面的幼滑已经很好地随着表情沉淀下去,不再滴溜溜转动的眼睛黑白分明,泉水一般清澈透亮:“对,却不完整。”
“哦?”覃与斜靠着椅子扶手,单手撑住脸,“还缺什幺?”
“奴才斗胆一猜,还请小姐恕罪。”
覃与笑了:“直言吧,恕你无罪。”
霜玦道了谢,这才开口:“小姐选中奴才固然有让奴才充当府内外传声筒的作用,其实更要紧的,恐怕是为了,慕公子。”
他悄悄觑了一眼覃与神色,见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后方才补充道,“慕公子成婚当日冒犯小姐被关到柴房,后又因感染风寒被扔在下人房里反省,虽说小姐未曾前去看望,但府医一直有关注慕公子病情,显然是听从小姐吩咐不能叫他出事。奴才想,小姐是想让奴才去磨一磨慕公子锐气,好叫他自觉向小姐服软……”
最后两字轻不可闻,覃与捂额闷笑:“这覃府还真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啊,一个二个的明明没在栖梧院伺候,却把院内情报摸得一清二楚。该说你们聪明,还是该说我这小姐当得半点体面没有,大小事宜全成了下人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笑话?”
最后半句几乎成了质问,紫莹霜玦被她话中情绪震慑,连忙收敛那点聪明得意,惊慌失措地跪下,额头低到了地砖上。
覃与冷眼扫过他们,对于府里暗地里嚼舌根传八卦这事倒没有多意外。别说是她这个没掌权的天真大小姐,恐怕就连身为主子的覃氏夫妇也逃不过被八卦的命运。
下午那一通面试,其实就已经暴露出诸多问题,面上表现得再恭敬又如何?当着一大一小两个主子的面也有不少下人敢兴致盎然地“口出狂言”,甚至公然仿照中选的紫莹投机耍滑,可见这群下人背地里有多放松肆意,不把捏着他们身契的主子放在眼里。
若非如此,覃与也不至于近百人中才选出这幺两个能用的。怪只怪这群蠹虫将主人的宽容视作理所应当,生生将自己的下人身份擡成了半个主子,一边享用着主人家的庇护,拿着超出其他府下人的月钱,一边偷懒耍滑、背地编排、拿主子做谈资取乐。
覃与甚至怀疑原主恋慕男主这事被外边传得这幺难听,极大可能是因为“知情人士”爆料增加了可信度,于是流言越发甚嚣尘上。
而原主执意将慕遥从潇湘馆赎出并成亲,一来当然是出于爱重,想要在覃府给心上人一个不尴尬的身份,二来估计也有想要借着二人成亲洗刷掉外界对她、乃至对教养出她的覃府的一众坏印象。剧情只有个模糊大概,她并没有从中得知原主的这场亲事究竟有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但就从今日所见所闻来判断,她认为覃府内部腐蛀不除,这类流言是没办法彻底根除的。
覃家夫妇良善,许多东西只要不越线他们是可以睁一只闭一只眼容忍过去的,虽说那流言闹得最凶的一阵子发落了几个明目张胆嚼舌根的下人,但心慈手软换来的未必是底下人的感激,反倒有可能成为他们得寸进尺、觉得主人可欺的根据——若非如此,紫莹霜玦又怎幺可能通过那幺多线索梳理出这幺多有利于证明自己可用的力证呢?
肃清前路,不妨就从府内开始整顿吧。
覃与松开捂着双眼的手,重新靠回椅背:“你二人既然如此擅长搜集情报,想必府里一众下人品性如何都心知肚明。”
跪在地上的二人闻言一凛,不约而同地擡头看向座中少女。
“府中人心溃散,蠹虫太多,我有意着手重建秩序,就看你二人动作能有多快,情报能有多准了。”覃与语气轻缓,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一经说出会引发多大动荡,她垂眸看来,腮边手指轻点,“当然,你们二人身上的麻烦我也会尽快替你们解决掉。”
紫莹面色一白,霜玦倒是在短促一震后立刻俯首谢恩。
“很好,出了这扇门就意味着你俩与过往一刀两断,从此只有听令于我的紫莹和霜玦,再无覃府的芸娘和小狗子。”覃与视线掠过重新擡起头来的二人,“既是看中了你二人,希望你二人千万莫要辜负了我赐给你们的名字。不甘认命,那就好好选择高枝拼命地往上爬。回去好好想想,明早巳时过来给我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