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与火焰

暮色苍茫,给人庆生的两人姗姗来迟,气息不稳地现身厨房。

徐知煜正低着头乘汤,心无旁骛的模样,仿佛从未发觉异常,只略擡起上眼皮。

“去哪了?菜都弄好了。”

“哦...”池珏眼神飘忽,一手摩挲着裙角褶皱,随口编道,“带学长去后院边上的小树林逛了逛,回来晚了。”

茶室的格子门大开着,草编的卷帘半垂,从轻微的荡漾里能看到风的形状。一壶清茶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上。

徐知煜双手端汤,在桌边温柔一笑:“没事,时间刚刚好。坐吧。”

池珏松了气坐下,桌上整齐码着三个凉菜,四道热炒,一份甜汤,再加上生日蛋糕和长寿面,正好凑足十样。虽然加工方面没怎幺出力,但采购是她完成的,她与有荣焉地拍拍手,看着四周彩色的装饰,心满意足道:“这才是过生日的规矩嘛。不然,冷清清的像什幺样子。”

“过生日而已,哪什幺规矩。”萧徇铎拉开椅子坐下,自己的生日从来都是胡乱过的。

“萧大哥不常回国,可能对我们那儿的风俗不大了解。”徐知煜坐在池珏的另一侧,接话道,“我们那里过生日一般都比较隆重。我和玉玉最初的交集,就是在我的六岁生日那天。”

箫大哥?

池珏脑海里浮现小时候看的《天龙八部》里的萧峰,她侧头扫了一眼箫徇铎,埋下脸偷笑,顶着这张眉高鼻耸的混血脸庞,只能说满满的违和感。

“哦?是幺。”萧徇铎随口应了句,对两小无猜的往事不感兴趣,拿起公筷给池珏夹菜。

徐知煜拎着茶壶,给池珏惯用的陶杯里注入清茶。把杯往前推了推,温柔关切:“口渴了吧,先润润再吃东西。”

池珏在楼上喘得口干舌燥,没来及多想,拿起杯子大口喝着。

萧徇铎闻言顿了手,目光穿过圆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面。

“萧大哥有所不知,我母亲和玉玉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原本有意指腹为婚。”徐知煜放下茶壶,小鹿眼含情脉脉又带几分腼腆,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玉玉从小就善良懂事,自己生着病,还给我挑生日礼物,甚至亲手写了贺卡。”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只小熊是我那年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玉玉,你还记得吗?”他怀念的语气带着一丝期待。

池珏捏着汤勺点点头,眨眨眼,身体的本能觉得徐知煜哪里不对劲,实际上又不太说得上来。

坐在一旁不语的萧徇铎听出端倪,对面的少年像只弱小而凶残的幼犬,一面摇着尾巴讨好主人,一面狂吠着示威,警惕任何其他人靠近。

他仔细处理着碗里的鱼肉,边垂头沉思。

刚成年的少年盛气凌人,这挑衅无伤大雅,就像菜里的鱼刺,虽伤不到根本,却若有似无地扎人。如果自己不甘示弱,两人在桌面上口角相争,倒会使得好心的小姑娘难堪。

他把剃好的鱼肉挪到池珏碗里,放下筷子打量徐知煜。少年帽衫的拉链微敞着,被勒令禁止常规运动的他比刚来时瘦削些许。年轻的脸上一双杏眼炯然,闪烁着锋利又稚嫩的敌意。

高悬的顶灯抛下有实体感的光,明暗层叠,萧徇铎往后靠住椅背,半张脸隐到池珏的影子里,神情莫测:“所谓淑女,要求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也太累了些。”

他站起身伸长手臂,从池珏椅背后绕过,把徐知煜搁在手边的茶壶拎到自己手上,微微欠身给在座各位续上热茶。

“譬如世间花朵千万种,相比温顺却朝开暮落的木槿,我更喜欢肆意的玫瑰。”萧徇铎没松手,仿佛攥着权柄。他玩味地直视对面,“玫瑰只管自己高兴便绽放,不愉悦就扎人。至于琐事,自有园丁去料理。”

徐知煜梗着脖子,挑衅地回视:“《小王子》里说,‘正是你花费在玫瑰上的时间,才使得你的玫瑰花珍贵无比’。那像萧大哥这样的大忙人,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滋养自己的玫瑰了。”

“小王子是因为年轻的不成熟,主动离开了他的玫瑰。”萧徇铎扶着壶盖坐下,见池珏吃完第一块鱼,又拿公筷夹了一块,“可见,称职的园丁不是人人当得的,除了勤劳忠诚,起码还得有成熟的心性和稳定的生活状态。对吧?小珏。”

池珏专心吃着美味的香煎三文鱼,吃完一块就有第二块送到碗里,注意力没在谈话上,以为两人真破天花闲聊起园艺的事情。

“嗯...”她停下筷子歪头想了想,自家园子里虽有半亩花田,但也是附庸风雅的产物,基本都由管家或者徐知煜照料。自己不过是偶尔浇浇水,属实经验不足。她害羞地笑笑,询问的眼神望向徐知煜,“是吗?”

室内静了几秒,不远处壁炉里的蓝色火苗越来越微弱,空气仿佛突然被抽走了。

面对池珏清澈见底的眼神,徐知煜进退维谷,张着嘴不知道怎幺回答。突然间,他与萧徇铎之间短暂的剑拔弩张变得毫无意义。

有那幺一瞬间,徐知煜竟嫉妒起池珏的不谙世事。藏不住锋芒的眼眸垂下,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再擡头时已变回水汪汪的小狗眼。

“萧大哥说得,自然没错。”他偏头没看萧徇铎,收拾着心绪,对池珏点了下头。

成熟的男人如同不露声色,吞噬一切的暗流,席卷了徐知煜的锐气和炽热,连一丝火花都没找到机会迸出。

风吹动茶室卷帘,击打门框,”啪啪“作响。暖黄色灯光婆娑摇曳,壁炉里蓝焰喘了口气,像烛光般隐约颤动,执拗地不肯熄灭。

茶凉人走,星落云散。

徐知煜独坐,伸指拾起筷子,尝了面前最近的一道菜。

菜已经凉透了。他哭也似的笑了声,口里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正好,吃了烫的反而更疼。他自我安慰道,抵着胃里的反酸,又强行塞了几口,以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

他滑动喉头,艰涩地往下咽。

萧徇铎暗有所指的话没错。稚嫩残缺、未来渺茫的自己,活下去已是不易,拿什幺和他争呢?

铁锈味萦绕舌尖,徐知煜舔舔唇,自暴自弃地回味起在楼上房间里尝到的甜蜜。

碗里剩的长寿面坨成一团,沉船似得贴在碗底。

他猛然起身掷掉筷子,磕磕绊绊地奔向被遗忘在角落许久的背包,抽出笔记本电脑,赶在最后一点电量耗尽之前,发出一封邮件。

粗糙的十指交握,徐知煜盯着变暗的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气咽声丝。他缓缓向墙壁伸手,随着“啪嗒”一声,顶灯熄灭了。

壁炉瞬间夺取到大量的电流,蓝焰拼了命肆虐,却照不亮整间屋子。

外面又下起雨,点点滴滴打在卷帘上,掩住黑暗里低低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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