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日后,随着大考在即,学业加重,我再无心力编派话本,只日日头悬梁锥刺股,发奋图强,得盼届时登科以光耀门楣。
好在科考三日无惊无险,我终将多年读书所思所想都付于那几纸文书。放榜之日在诸位士子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到来,那日我与三娘赶往礼部南院的东墙之下,围看那纸摄人心魄的榜单。
黄榜前列赫然出现了我的名字。我忙前往沙也加大人府上拜谢恩师。再见沙也加大人,沙也加大人对我不免多加照拂,特地与我嘱咐后续吏部选考需注意的事宜。
三娘却是落第,因她自小与漂洋过海而来的浪人们习得一些东瀛扶桑语,又学过算筹之术,常与账房先生做鸡兔同笼等学术探讨,她便决心不再参与科举,受公主聘为长史,协同府上招待扶桑使者、核算账目。
此次沙也加大人主持科考,因各科考官任用得宜,考场作风清新,无舞弊之嫌,且为朝廷录得许多贤才,寒门之子十有七八,民间对此次恩科称颂有加,一时颇有天下归心之势,女皇龙心大悦,对沙也加大人多番褒奖颁赐,后又拔擢任命其为户部尚书。
又有传言,女皇意欲为沙也加大人从京中才俊中选一良胥,择日为其赐婚,其中传闻最甚,便是当朝宰相杜如晦的长公子杜夜。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杜公子才华横溢,八岁成诗十岁成文。传言他自小便心属沙也加大人,近日多次相邀沙也加大人到东郊踏青西市看花灯,一时间传为逸闻。
吏部选考后,我被任命为户部员外郎,得与在沙也加大人麾下与其共事,终于实现我多年夙愿,日日瞻仰偶像尊荣。
我为避嫌,选考前已搬出公主府,旬休那日我到公主府上寻三娘,恰逢大仙生辰将近,府上早已张灯结彩,人前人后鱼贯而入,各式礼物送往都看花了眼。
明明应当是大喜的好日子,我却总感觉府中气氛不对劲,仆役人人低调收敛,屏气敛息不敢大声说话,管家娘子前后小心招呼着,再没平时那爽朗利落模样。
我心下诡异,待得见大仙,她正在院子亭中闲憩,手上拿着一本《沙也加文集》翻看,面容说不出的寥落,谈笑也意兴阑珊。
何时见过大仙这般模样,我闲聊几句便欲告退,大仙却又问了我最近官场上有什幺有趣的见闻。我捡了几件最近协同沙也加大人处理的公案与之分说,才见她神色略微生动,后又陷入未曾见过的忧郁怅然。
我心下惊诧,等到和三娘聊起来,才知道上次沙也加大人来府上,公主不知为何与之大吵了一架,众人只听得院中吵闹之声,沙也加大人神色落措地离去,之后公主便闭门不出。如今大仙已一个月未出门,成日家在院子里读那首《桃花仙》
我虽不知为何,但任职后日子一天天忙起来,近日一桩公案尤其复杂得紧,我与沙也加大人日日宿于官中处理,便将此事于脑后丢了开去。
好在这桩公案终于还是尘埃落定,我临归家前,沙也加大人似是忽然想起,不经意地问我:“大仙最近可曾对何物上心?”
我既已搬出府外,偶尔得见一次大仙,如今所知大仙之事皆来自三娘,本欲搪塞,又见沙也加大人眼神清澈满是期待,只得捡了平日里三娘常言一两句对付:“大仙当朝公主,天潢贵胄,什幺琳琅宝物稀罕,便是稀罕也是稀罕一人心。”
沙也加大人听罢,陷入了沉思。我颇觉尴尬,赶紧跑回家中,三娘却早已在我家中等候。
原是大仙欲避开闲杂人等,单独与三五好友一起,提前一日于府上的别院画楼举办生辰宴,其中便邀我参加。
我欣然应允,又问与会者有谁,是否有沙也加大人,三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大意是看我自主决断。
我十分震惊,这又是怎幺一回事,我又如何自行决断?
是了,想必是大仙认为我与沙也加大人如今为上下级,近日又寸步不离处理朝中事宜,我知道了便是沙也加大人知道。
我与三娘一合计,心下决断,只得再跑去官中。沙也加大人还在官中庭院徘徊,我告知她生日宴一事,沙也加大人眼睛忽地一亮:“大仙邀请我幺?”
那期待的神情看得我只能在脑子里搜词造句地瞎编造:“诗有曰: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沙也加大人闻言,却是不语,沉默独自立于廊下。
宴会当晚,我与三娘酉时便到了画楼,众人齐聚却唯独不见沙也加大人。大仙面上与我们谈笑,眼中却流露出怅惘。
过了戌时,大仙意兴阑珊地擡了一擡手示意,庭中开始奏乐起舞,胡姬妖娆多情,琵琶曲缠绵。仆从将饭食送了上来,大仙却不见动筷,一个人百无聊赖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往藤壶中投箭矢。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仆从神色匆匆,报沙也加大人到来。大仙眼睛亮起,整个人一下子都焕发了起来,等沙也加大人入室,她嘴上却问:“你来作甚幺?”
“自是与你庆贺生辰。”沙也加大人打开手上一方长条匣子,盒子一开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匣内铺着一层软软厚厚的里衬,衬着一只桃花木步摇,只一眼,就可以看出成色极品,做工繁复精良,制作者的用心可见一斑。
“是特地去寻你那道观后的桃花木,亲手雕刻而成,你看可喜欢?”沙也加大人温声说道:“往返一趟,因而迟了。”
“可是什幺稀罕东西,值得这幺巴巴跑去一趟。”大仙虽如此说,却嘴角含笑,接过后并未放到一旁,而是放在膝盖上,指腹无意识在匣身上摩挲。
大仙当是喜欢的罢,我想。
沙也加大人入席后,沉默的筵席顿时热闹了起来,众人于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行酒令时,我与三娘做了两篇不成文的祝词,轮到沙也加大人,她却沉吟着站起,走至庭中,屏退舞者。
只见她手执一剑,于庭中左旋右转,翻转挪腾间尽显身段柔韧,发丝飞扬,衣袖翩翩,如江湖侠客般潇洒飘逸。
剑器被舞得上下纷飞,寒光瑟瑟在她周身闪耀。忽然剑器自她手中脱手飞出,向我跟前而来,我吓得连忙躲到案板之下,剑却反身飞回,她看也不看就握住剑柄,腾跃而起。
是公孙大娘剑器浑脱!想不到我此生竟然有幸得见,众人看得都呆了眼。大仙也看得如痴如醉,眼中好像天地万物之间只剩沙也加大人一人。
酒气上涌,她光润玉颜的面容逐渐泛红,冶艳而不妖,脸上如拨云见月,笑得再毫无阴霾。
杀人剑法竟只为博卿一笑,不愧是沙也加大人。
酒过三巡后,我不胜酒力,只得依靠在柱上,半眯着眼看筵中情景。筵席上清醒的已不剩几个,都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三娘向来三杯倒,此刻已经趴在案上呼呼大睡。大仙也神色迷蒙,倒在了同案的沙也加大人怀中。
我心想大仙之前与我们饮酒向来千杯不醉,如今怎幺一壶酒就醉成这样。唔,想必开宴时未进饭食,才导致的酒量不济罢。下次定要劝劝她不可空腹饮酒才是。
沙也加大人一只手揽着大仙在怀中,看向她,唇畔笑意轻柔,一只手从自己怀中拿出随身的白色帕子为大仙擦汗。
诶,等等,那帕子上歪扭的桃花好生眼熟啊,似乎有一日大仙在家非闹着学女红就是绣的这模样。
及至夜深散宴,沙也加大人搀扶着大仙回房。我摇醒三娘,两人远远跟在后面,送至门口,迷迷糊糊听得紧闭的房门内里传来什幺:“你只知你的心,我为的也是我的心。”
我一阵胆战心惊,与三娘四目相对,回想起那日三娘的话,心想三娘虽然懵懂,却有如此骇人的敏锐直觉。
害,其实我早也应该想到的,那如影随行的目光,旁若无人的亲密。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落在大仙与沙也加大人身上,却又令人觉得天经地义一般合乎情理,仿佛本就该如此的自然,因为她们根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般配。
虽如此,我和三娘见纸窗透出的灯影,都赶紧捂着眼睛,逃回院中。
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