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侯爷蒙圣上赐婚,年后就要与王尚书府上的千金大婚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二十年前,北面鞑靼来犯,定北侯率兵出征,收复失地,却于最后一仗身中流矢,后不治身亡,留下了京中的夫人与遗腹子。今年初赵小侯爷加冠礼承袭爵位后,老夫人似因心愿已了,思念亡夫成疾,郁郁寡欢,不久便撒手而终。
圣上敬定北侯忠贞勇烈,又怜侯府门丁零落,听闻王尚书府中有女初长成,名为艺瑾,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生得花容月貌,便做主为两人赐婚。
赵小侯爷,单字粤,因清朗俊秀,温润有礼,素有谦谦君子之风,兼之武艺超群,翩翩少年,饱受京城中各式女子追捧爱慕,赐婚消息一出,无数闺中梦碎。
然而赵小侯爷却不是真的小侯爷。实则当年老夫人因侯爷突然身亡,为防侯府家业旁落,自她出生便将其充做男儿养大,其余知情者不过一二忠心老仆。
如今事已至此,赵粤也只能硬着头皮,按旨意与宫中仪司协同筹备婚礼。
当日,十里红妆,迎亲队伍长得几乎能绕京城一圈,锣鼓喧嚣,鞭炮声响彻云霄,京城百姓纷纷上街观摩。赵小侯爷礼服金冠,打马街前,玉树临风,沿街少女莫不心动又心碎。
新人一到,恰是吉时,先拜天地,后入新房,一应礼毕,新娘便等在新房,赵粤在堂前应付着筵席,宾朋满座,喧闹之声盈满宅邸。
一整日喧杂得好像一个梦。
夜晚,已是就寝的时辰,宾客散去,赵粤忐忑不安地回房,内室中点着一双龙凤双烛,红烛摇曳,帷帐也换上了蔷薇红的绡纱帐,桌上摆了喜饼喜糖,一间屋子里满是喜气。
赵粤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脑子如何逃避洞房的说辞,她惴惴地走到新娘跟前,拿起喜枰轻轻掀起喜帕。
喜帕下新娘皎好精致的面容妆如新成,颜色昳丽,睫毛如团扇般散落,一双凤眼看向她身后的某处虚空,神色冷漠地转脸斜睨而过。
看起来好……好凶的女人啊……
赵粤内心不由得有些发颤,抿了抿唇,不自觉地摩挲起手指。眼睛无处安放,怯生生地左右飘忽不定。
王艺瑾掩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交握着,斜睨间飞快打量完了眼前的新郎官。她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娘娘腔,眯眯眼,个子比她还矮,看起来木讷温厚、很好欺负拿捏的样子。
去年她阴错阳差间,救助了被仇家追杀的江湖大侠星辰,后二人倾心相许,星辰离去前两人约定待星辰江湖恩怨事了,便带她远走天涯。她在家中翘首以盼,年前却被莫名赐婚,她思虑再三,终不敢抗旨逃婚,为家中带来灾厄,只想如何与小侯爷周旋保得清白,并伺机与星辰取得联络。
喝过合卺酒,喜娘与侍女们领了赏,一应人等全都退下。寝室中顿时只剩下了赵粤和王艺瑾,两人心怀各异,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过得片刻,王艺瑾心下决断,终于在沉默中鼓起勇气试探:“我、我今日身上不适,怕难以服伺夫君。” 说话间她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如若小侯爷执意要洞房的话……
赵粤立刻温润柔和接过话来:“这样啊……如此我今晚便夜读吧。你好生休息。”
啊?王艺瑾从未设想过会如此容易,一时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反应。她疑心有诈,眯起眼抿唇审视着眼前的小侯爷。
“请……请自便。”赵粤心下一慌,连忙走到书架边拿起一本书,坐回到桌前,开始翻阅起来。
王艺瑾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疑惑地除去凤冠钗环,又到浴间换下嫁衣,侧卧于喜床之上,防备地看着那个夜读的侧影。
泛着温暖黄晕的烛光下,小侯爷尤显得面如冠玉、唇红肤白。斜飞入鬓的剑眉与高挺的鼻梁,中和了过于俊美的面容带来的阴柔,令其只如清风明月般清冷。
她犹疑不定,混混沌沌地在睡与醒之间载沉载浮。忽然她猛地睁开眼,慌张地摸索到藏于衣间的匕首后,才松了一口气。
眼前赵粤仍旧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微微垂首,不住地点头。烛光照耀出疲累的睡眼,可怜兮兮的样子。
王艺瑾一怔,心生不忍。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却终于松弛下来,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直到鼻尖闻到一股如森林般清爽的气息,她感觉有人在床边看着自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天刚蒙蒙亮,她视线焦距好不容易集中到站在床边的人影上,那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底浮着一层青黑。
“你……你想做什幺。”王艺瑾连忙坐起,蜷缩在床角落。
“太好了,你醒了……”赵粤温和地一笑,她本正犹豫要不要叫醒她,见她醒来,视死如归般咬开了自己的手指。
嘶,好痛。赵粤疼得眼眶都泛起水汽。她伸出手,血滴在床上雪白的丝绸帕子上,留下晕红的印记。
王艺瑾才知道她在干嘛,脸色绯红地看她。赵粤在伤口处撒上止血药粉,温和地笑着挠了一下脸:“免得惹人询问,横生枝节。”
之后,赵粤拉开了房门,喜娘与仆人鱼贯而入,喜娘拿走了喜帕,仆人伺候二人洗漱。用过早膳后,赵粤随王艺瑾归宁。之后几日里,赵粤白日习武练画,夜晚自觉坐于桌前读书百遍,两人相敬如宾,相安无事。
那日赵粤晨起于院中练武完归来,王艺瑾正于窗前描妆。赵粤见她精致的眉眼如远山迤逦,面如白玉般细腻,两颊宛如霞飞,明艳动人,不由得走近感叹道:“好漂亮啊……”
王艺瑾心想本以为这人是个正人君子,才几日便表现得如登徒子一般。她看小侯爷眼神真挚诚恳,又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扬起唇角,骄傲地扬起下巴。
只见赵粤捧起胭脂玉盒:“这个胭脂是用什幺做成的啊。颜色好漂亮。”
原来是夸胭脂。王艺瑾一时意兴阑珊。
盒中胭脂红腻而多香,色如桃花。赵粤颇有些爱不释手,见王艺瑾神色似有不悦,自觉失态,将盒子放回桌上,握拳于唇边轻咳了一声,说了句:“腻粉梨园白,胭脂桃径红,古人诚不欺我。”便连忙走开。
哼!如她这般美色当前,居然夸赞起胭脂。王艺瑾忽然觉得她的新任夫君确实是很奇怪的。平日里的细节一下在她脑海中翻涌起来:除几日里坚持夜读,如君子一般与她秋毫无犯,每日净脸熏香、腰间的香囊纹饰花哨、吃到甜食眼睛会愉悦地眯起来、偶然间她甚至瞥见她的袜子上刺绣着一只可爱的兔子。
一个骇人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小侯爷怕不是断袖之癖吧?她越想越觉得一定如此,只想着哪天找着机会,和赵粤把话挑开,好拉拢小侯爷协助自己逃跑。
晚间临睡前,王艺瑾却遍寻不着星辰之前所赠玉佩,一番思索后她折返回浴间,此刻浴间门紧闭,隐约有水声,她脸上一红,正欲离开,忽见窗纸朦胧模糊透出了女子身影,她心下诧异,用贴身匕首划破明瓦窗纸,凑近察看。
室中泛着淡淡的水汽,赵粤立于浴池中,一头青丝泛着水雾,披散在背后,肌肤白皙细腻,如同冬日的初雪,纤尘不染。
水珠顺着发梢流过修长的脖颈,滴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再滑落到更深处若隐若现的浑圆曲线,直至柔韧精悍的腰腹间。
此刻的赵粤与平日里清风明月、温润如玉的形象气质全然不同,她双唇嫣红,眼波湿润,带着动人心魄的美。
王艺瑾不敢再看,连忙移开眼,满脸通红,逃也似的跑回内室。
待赵粤更衣束发完,回到内室的时候,王艺瑾正坐在桌前撑着脸,眉眼弯弯地笑着看她。
“赵粤!”王艺瑾亲昵地笑着喊她,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唇边漩开浅浅的梨涡,眼里灿若星辰,神采粲然,甜美而明媚。
她笑起来真好看,赵粤心想。她第一次见她这样笑,不禁轻柔地回问:“怎幺了,艺瑾?”
“赵粤,其实你是女孩子吧?”王艺瑾站起到她跟前,微微低头直视她的双眼。
毫无预兆地被道破内心最大的秘密,赵粤悚然一惊,脸霎时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知道了?她何时知道的?她下意识想问你怎幺知道,又连忙住口,舌头慌得不听使唤,既惊讶,又迟疑:“你……你在胡说什幺啊……”
话一说出口,便听到有一丝颤抖。赵粤退后一步,逃开王艺瑾俯视的压迫视线。她稳了一稳心神,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这种不好笑的玩笑话。”
王艺瑾小虎牙轻轻咬着唇,脸色绯红,眼神闪躲,转到不知名的某处:“我方才不小心……看到你沐浴啦。”
话落在赵粤耳里,不啻于惊雷。一瞬间,她心如擂鼓,双耳嗡嗡作响,脑中只想起娘亲曾经说过的,如果有谁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务必要了结其性命。
她飞速摸到袖子中的匕首,拔刃而出,利刃寒光一闪,反手架在王艺瑾脖子上。
王艺瑾的眼神顿时像受了惊的猫,她想后退逃开,却被赵粤拢在后腰动弹不得。
“你……你要杀我幺?”王艺瑾微簇起眉,眼神极尽楚楚可怜,脑中飞快地思考脱身之法。她懊悔不已,不该这样冒然的。实在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赵粤确实是个温和的好人,知道她是女孩子之后,更莫名觉得心下亲近,心随意动,未及深思就和她摊牌了。
要杀她幺?赵粤看着眼前的人,她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要杀掉她易如反掌。娘亲的殷殷嘱咐犹在耳边,她心下一狠,抿了抿唇,欲将刀刃往前推进,却不知道为何,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可是不杀她的话……她思及后果,天人交战一般,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脑子如麻乱糟糟的一团。
短暂的对峙后,“哐当”一声,赵粤松开手,颓然地将匕首丢在地上:“你……你逃走吧。”
王艺瑾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连忙将地上的匕首踢到一旁,后退几步。见赵粤眼眶泛泪,微微发抖的的可怜样子,又不由得转而心软,温声问:“诶,你怎幺哭了,你别哭啊……”
她的声音像是有安定人心的温柔的力量。赵粤闻言,眼泪更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掉落,抽咽着:“我娘,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可,可是我又不愿意杀你……”
原来如此,她还是没有看错人嘛。王艺瑾走近,柔声哄她:“你不要哭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赵粤泪眼朦胧地仰头,似是不敢相信。她眼晕泛红,显露出梨花带雨般的少女姿态:“真的幺?”
真的幺,知道自己托付终身的夫君其实是女孩子,不是一定很生气幺?
“真的真的。”见赵粤仍微微发着抖,王艺瑾擡手给她擦了擦眼泪。为什幺之前会笃定地觉得她是男人呢,眼前分明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
她和她坦白了星辰之事,她会帮她一起隐瞒她的女子身份,只是之后,她得帮她一起出逃。
“如何?”王艺瑾找出贴身匕首,也丢到地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好了哦。”赵粤仰头认真地看她。
“嗯,说好了。”王艺瑾的语气轻缓而坚定,眼神温柔,如同春日江中暖融融的流水。她轻轻将赵粤虚拢在怀中,摸了摸她后脑勺柔软的发丝:“好了好了,不哭哦。”
赵粤在盈满桃花香气的怀中终于渐渐停止了啜泣,王艺瑾转身,将脸巾从架上取下,放在热水中浸过拧干,返回擡起她的脸,为她擦拭干净。
忽然王艺瑾想到什幺,笑着微眯起眼,扬起下巴,带着明亮的得意:“我就说嘛,难怪你不为我的魅力所动。”
赵粤仰头看着她,见她那样,也眯着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