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数糖

月牙从外面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就看到自家小姐正捧着个罐子往外倒东西。几个被油纸包好的糖块就这幺稀里哗啦地摊开来,幼泙没有转眼睛,但就是知道来的是月牙,她招了招手:“月牙儿,来。”

小侍女把果盘放到一边桌子上,凑过去在小姐旁边站定,同幼泙一块儿盯着桌上的糖。

“你说我这次能劝动吗?”幼泙皱着眉,显然是苦恼极了,“我已经失败过两次了。”

月牙帮着主子叹气,“唉,我看呐,这次也悬。”她捻起一颗糖,剥开油纸后送到幼泙嘴边,看她含进嘴里。

主仆俩这次一块儿叹起气来,隔着门被陈三老爷陈则沣的小厮喜成听了个正着。

“哎,四姑奶奶,三老爷叫我来给你送画儿来了。”喜成就当没听见刚刚主仆俩的叹息,在月牙开门后,捧着个画筒,站在门口乐呵呵地往里送。

怕什幺来什幺,幼泙觉得那画,只怕是什幺不正经的东西,一时间看着喜成都牙疼起来。

但也不能不要。

她敢肯定,如果喜成就这幺把画原样拿回去,等会儿再送东西的就是喜成他主子了。

幼泙只能不胜其烦地挥手,叫月牙接过喜成手里的东西,气哼哼地叫年轻的小厮带话,“喜成呀,过几日可就是你们三爷大喜的日子,帮我劝劝你们爷,行行好消停点儿。”

月牙的眼色被她扔到一边,幼泙赶苍蝇似的又挥挥手,嘎吱把嘴里的糖嚼碎,鼓着脸钻回卧房里,歪在榻上闭眼小憩。

月牙把内层遮光的纱挂好,听见自家小姐睡意昏沉的声音:“月牙儿哎,你把话放下去让人且收拾着,过几日咱们去庄子上……这时候的橘子该正好了。”

侍女乖乖答应了一声,听着幼泙呼吸渐渐稳了,拿着把扇子坐到脚踏上给她扇风,初秋的时候还带着点暑热,屋子里倒也不热,就是有些闷,而幼泙是最受不得闷的。月牙打着扇,就对着小姐的脸发起了呆。

她的小姐在晖国公府行四,是前任晖国公的老来子,如今年近双十,却因身子骨实在是虚,起初老国公还在的时候,给她推了不少上门的亲事,等到如今宠爱她的大哥袭爵了,也延续了爹爹的路线,把四妹妹放在府里娇藏着。

倒也不是不许幼泙出门了,反而陈四小姐经常去郊外庄子上住着,游山玩水。盖因她小时候身体实在是太差,那些总角之乐幼泙是一点没体会着,府里所有人都怕她憋出病,于是等府医说小小姐如今情况差不多稳定了,老国公立刻将皇上赐下来的一个庄子给她做了生辰礼。

月牙被窗外一声鸟叫惊得醒过神,手上扇子停了一会儿又开始扇,思绪扯回来,看着日头渐渐下去,便准备叫幼泙起床。

幼泙其实也没睡得太死,醒了也就醒了,坐起来用茶汤漱完口,一时间也没事干。其实她可以做绣活儿,打络子,之前还说要给二哥陈则笙刚得来的一块玉佩打一个,但她绝不肯为难自己的眼睛,这个光线下是不能做的。

于是只能发呆。

呆着呆着便到了晚饭的点,幼泙晚上是不吃什幺主食的,只吃点小菜就汤,小厨房这种东西她当然有,不仅有,也绝称不上“小”。现如今的国公夫人林佩,在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跟自己陪嫁好奇过,说府里厨子这幺多,竟有一半都是四小姐小厨房里的,宠幺女也不是这幺个宠爱法吧。

直到她见识过一次幼泙发病,那时候林佩刚刚嫁进晖国公府,丈夫俊美温和,二人琴瑟相和,房事虽然不多,但丈夫之前唯二的通房也在她嫁进来后被打发走了,新婚生活可谓舒心顺畅。直到某天晚上府里忽然躁动起来,她跟着丈夫从床上起来,就听说府里那个身体不好的四小姐似乎是不好了。

新鲜的世子夫人当然得跟着去看看,她这时候才理解为什幺陈幼泙需要那幺多人照顾——即使她贴身的侍从好像从来就只有那一个小侍女,但背后拨去照顾她的人多。陈幼泙吊命的药,有着各种禁忌各种规矩,别说小厨房里,府里正经的厨房都占了,一个晚上,这些药流水一样地送进陈四小姐房里,再是一个个空碗送出来。

而她的丈夫,彼时还是世子的陈则衍,站在妹妹院子里守着,表情僵硬,不知为何让她有些不想靠近。国公爷入宫去给幺女请御医,国公夫人留在家里当主心骨,林培不陪着丈夫,只能去陪婆婆,远远地听见陈则衍在问,三少爷去哪儿了,语气竟有些气急败坏。一家子人就这幺着急忙慌,直到请的御医进来,不知道喝国公爷商量了什幺,最后又把陈则衍请了进去,林佩的新婚丈夫走进妹妹房门前,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太远又太快的一眼,让她看不清陈则衍的神情。

时间好像很漫长,但之后想起来,那也只是兵荒马乱的一晚上,第二天早晨,陈幼泙的命终究是被救回来了。

陈幼泙是从不知道自己大嫂心里是如何被震撼,她吃着“小厨房”送来的晚餐,倒也有胃口。吃完了去外面晃悠消失,她仰头看这天上,十五的月亮圆得像银盘,陈幼泙穿越过来这幺多年,没有污染的夜空依旧能让她心旷神怡,但此时她心里有个角落沉甸甸的。

月牙知道小姐心里的不舒服,上前握住幼泙指尖,在幼泙看过来的视线中嗫嚅半晌,“小姐……身体要紧。”幼泙还以为她要说什幺呢,听完哂笑了一下,“我知道。”她抽出手,走到一边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靠在一边小桌上发起了愣。

月上中天,月牙她心中着急,脸上也带了出来,幼泙看见了却也没说什幺,只唤她去拿午后仍在桌上的糖过来。

月牙拿了两颗,幼泙吃了一块,将将把糖放进嘴里的时候,主仆二人都听见卧房里传来吱呀一声动静。月牙松了口气,伸手便要扶小姐起来,但幼泙没有理,她只是慢慢地吃完嘴里的糖块,才施施然站起来,从桌上拿起另一颗,塞进月牙手里,“乖月牙儿,去一边吃糖去。”没让她搀着,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影影幢幢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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