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

程念樟当天下午出院,送罗生生去往机场后,低调改签了最近的一趟航班,决心飞抵安城。

缘由是听闻他身体好转,景隆邀请,说在近郊包了座茶楼,叫来卞志恒,一方面算作给他除祟接风,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找他商谈后续的走棋。

因出院这事处理得隐秘,外头目前还当程念樟正处病中。小谢放的重病雾弹,虽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无意间也让一些人放松警惕,隔绝掉了许多不怀好意的跟盯,教他们在现时动荡的时局里,还能暂且获得些喘息筹谋的机会。

程念樟到达安城后,先行回了趟中环的居所。

罗生生寄来的东西,生活助理已经帮忙拆放整齐,堆在了客厅的边角。

他换衣时只简单扫了眼,并不及细看。

原本小谢派了小邹想上楼帮忙打点,但被程念樟拒绝了。他借养病的由头,随口甩脱他们。而后稍事休整,便又独自驱车上路,前往赴约。

景隆包的茶楼是间无名店,位于近郊虎溪山的半腰,五点景区关门后,除了附近住家,鲜少再会有人踏足光顾那里。

近晚十分,地处北方的安城,纷纷扬扬又开始落起大雪。山路本就有些积冰,加之是上行的坡道,程念樟当下行车,可以说是相当小心。

他生性不喜吹暖风,就算冬日严寒,也不惧凛冽。尤其是在此时艰难的爬步当中,相较暖融的环境,冷风拂面,反而更易使人清醒。

于是程念樟干脆摁下半截车窗,让空气灌进,方便他来感知温度,也顺道探清边侧路况,以防车内除雾不完全会造成视觉盲区。

虎溪山位于安城北界,是在地极富胜名的景点。

它峰顶海拔颇高,站在观景台向东望去,可以鸟瞰整座城市的灯火绵延向海,直至连接一片漆黑。

这里除了风景绮丽,还有个特色,就是弯道众多,早些年的时候,一直是安城各色富家子和改装厂夜飙试车的圣地。

然而近两年来,随管制严厉,政府从山脚开始设槛测速,放置大批减速带,经一系列整肃过后,如今的虎溪,已再难寻觅往日鼎沸盛况的存迹。

真要说起来,其实这条山路的没落,与程念樟倒也有些渊源。

如果从入山口自下往上数,数到第二个折弯,就是当年宋远哲带着黎珏出事的地点。

程念樟印象里记得,中途过掉个停坪,会有座被撞歪的界桩。他现下估算行程,在大概位置侧头扫了眼,果然见到一处石墩下,盖雪正压着几支枯谢的白菊,让那倾斜的石柱形似墓碑,在崖边默立。

雪夜里寒光打亮着彼方地界,红字刻篆入石,看来既萧索又阴森。

那些白菊,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人影迷近来送上的。

每年黎珏的忌日前后,新闻里都有报道,说会有组织自发过来祭扫。

这个月底的三十号,满打满算,正好到他去世的第三个年头。程念樟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统共也没剩几天,难怪会多出了这些拜鬼的东西。

对于黎珏,程念樟没有任何缅怀的心思。他路过时会带一眼,多数也只是一种嘲讽。

想想都是群闲的,自己祖宗不问,却来祭奠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

“呵。”

吃饱了撑的。

程念樟到达茶楼时,景隆与卞志恒已恭候多时。

虽是家无名店,外面端看也平平无奇,但实则内里,却另有玄机。

前台引路带他上行到二楼,光景变换,视野一瞬就开阔了起来。

九十度转角的全景玻璃被擦得通透,将此刻山外的夜色铺陈,鹅绒大雪点缀着天幕,使得入眼的山色更显壮阔,让人仿若置身道山洞府,于心间,增添出不少闲云野鹤的诗情。

单从景观上看,这家其貌不扬的店,尚能算得上个不可多得的饮茶佳地。

“你们可真会挑地方,路是有够难走的。”

都是熟人,程念樟见面也没寒暄,直接拉开卞志恒身边的座椅,调侃着说完这句,便大方落坐到了景隆对面。

“今天这雪下得不是时候罢了。这店是我这月刚收来的,前段时间重新装了装,趁着没上招牌,特意找你们过来品鉴品鉴,看我这单收得值不值?”

景隆说时,笑着替程念樟倒了盏久泡的老白茶。

他是个粗人,煮茶没什幺讲究,眼看着了色,就急着往来客杯里倒,也不管它是几泡,入口又甘苦几何。

程念樟尝了口,味道虽然涩苦地厉害,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仰头,闷下了整盏。

“太偏,况且下面死过人,你也不嫌晦气?”

说的是黎珏。

景隆听到“死”字,不禁笑看对过。

“哎哟,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茬呢!几年前的事来得?”

“三年。”

程念樟挑眉没有回复,反而是边上默不作声的卞志恒,在饮口茶后,突然替他接上了话头。

闻言,景隆垂眸,故作出嗟叹的样子。

“时间过得还真是够快,都三年了。”

“你俩一唱一和想说什幺?”

神神叨叨的。

“念樟,你可能不晓得,这家店在这座山头大概已经有了七八年的历史。它边上,你来时也能看见,是虎溪的停车场。从前那里白天接收大巴,到了晚上,停驻的就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改装车,富家子和混混在外边挤作一堆,场面别说……还挺热闹欢腾的。”

“都是些旧事,提它干嘛?”

“嚯,我还当你有多眼尖呢?来,往那里看。”

景隆回身指了指背后的窗景,外面山道的视觉尽处,正好就是当年黎珏出事的急弯。

程念樟看后,心中瞬间了悟。

他擡手自倒了杯茶,而后饮尽,颇有些自罚的意味。

“不好意思,时间久了,我都忘了这边的善后一直是阿龙你在处理……这三年,辛苦了。”

“嘁,说的像我和志恒,今个儿是找你来邀功似的。”

“呵。”

“不和你说笑了,谈回正事吧。让你过来看看,就是想给你吃个定心丸。去年宋家老二回国,明里暗里的小动作格外多,他现在和宋毅亲近,时间久了,难保不会对往事起疑,所以该未雨绸缪的事情,我们当下绝不能掉以轻心。”

“怎幺了?又有什幺情况吗?”

“刘琨出事以后,山下有人报说,见过梁岿然身边的几个面孔在附近出现过,挨家挨户问询了遍,好像是在试图寻找当年的目击者。

“哦?”

“其实想想也对,当年那辆雷克萨斯是新车,刹车片磨损这种事本就不合常理,宋毅那时候吃到最大红利,表面没作声响,认了哑亏。现在时局变了,宋远哲势头逐渐起来,他想借势的话,这笔旧账很有可能就会被再度翻出来,成为他追凶投诚的契机。”

追凶?

景隆的叙述,让程念樟止不住联想到了最近不断多出的事端。

他听言后,扶额蹙起眉头,心烦乍起。

“都已经盖棺定论这幺久了,车子早被销毁,当时会撞上采石车,也纯粹是个意外,就算他想倒查,又能找得到什幺定罪他人的证据?”

“你别想太多,小心点总没错的,志恒你说对吧?”

对过的景隆擡眼稍看向程念樟,吃口糕点后,他低头吹茶,突然又把话头给挪到了卞志恒的身上。

对方不紧不慢放下茶杯,叙述道:

“上半月我路过附近,没想到快三年过去,这家茶楼原本的店主,居然还能认得出我,甚至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晚的我,坐在这家店的哪个位置。”

程念樟的表情,随卞志恒话落而顿住。

“他还记得什幺?”

“没记太多事情,只问我当时坐在窗边在看什幺?我说忘了,他就没再问下去。”

“哦,就为这点小事盘店?动静这幺大,也不怕是被宋毅给引蛇出洞吗?”

景隆挑眉,提手帮程念樟的杯里,加了点茶。

“放心好了,处理地很自然,宋毅不会看出破绽。况且只是以防万一,里面七歪八绕的,外人哪能摸出个什幺门道?”

“阿龙,你别太自负,这次刘琨的事,我们做得就太粗了点。”

“这可怪不到我,谁能想到那个女学生的父母会反咬一口?”

女学生,说得是楚谡。

“当是吃个教训吧。宋远哲行事,并不像他哥那样大刀阔斧,尤其是他身边的林瑜,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傅云挑的人,心思缜密不说,手段上怀柔绥靖也样样精通。这件事情,只要换个话术,当事人对告密者的认知就会有偏差,人心难控,尤其是他在明我们在暗。后面如果碰上,对他,对宋远哲,都绝对不能再掉以轻心。”

“晓得的,为了这茬,我们把慈济那边整个都做了断尾,还提点了不少安在宋氏的眼线,最近外面风声鹤唳,没了旁人盯梢,念樟,你自己千万要加倍小心。”

“嗯,我有分寸。”

“好了好了!我们难得能聚聚,这些糟心的事,聊到这里就算了,反正后面走一步看一步,说多也没用。”

景隆为调节气氛,刚准备提起茶壶倾倒,却发现明炉里烧热的烛火,不知什幺时候熄停了,于是他便掏出了火机,低头重新将其点燃。

台面此时正好放了盒烟,他想既然已拿出火,就干脆松了松包装,从里抽出三根,分别给自己和对过都送了上去。

“你那女朋友怎幺回事?志恒说前两天去见过,听闻她好像还在搞七捻三的,有这回事吗?”

“我没说过这种话,你别瞎讲!”

卞志恒急眼,想这景隆嘴巴也忒不牢靠了点,怎幺什幺短都敢当着别人的面来揭?

“她挺好的。”

程念樟轻笑着吐了口烟,简单敷衍一句,也没去纠结他们话意的难听。

外人面前,这男人向来不会去说罗生生的半句不好,这两口子,本质上都是护短的人。谁来劝分,于他们来说,全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废话,没大效用。

“是玩儿着挺好的,还是过日子挺好的?这可是两个概念,你得想清楚。”

“我想得肯定比你们清楚,罗生生她……怎幺说……”程念樟说到半路,想起白天的情事,竟不自觉挠了挠后脑,泄露出几许羞窘的情态:“就都挺好的,无论哪方面。”

景隆见他这样,指间抖烟的动作停顿半秒,而后又拿起过肺,朝向另侧,挑眉颔首道:

“哟,志恒,看来还是你看得准。”

“嘁,我都说他现在五迷三道的,你偏不信。”

卞志恒话音一落,程念樟也没客气,直接提肘向右,往他胸上就是重重的一击。

“给我说话注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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