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五条律子静静地坐在伏黑惠床边看着他闭上眼睛陷入熟睡,他像只没有安全感的猫,用被子当尾巴把自己蜷起来,手里攥着她的手指。她盯着他睡得泛红的面颊发呆,不由自主地让自己的身体跟着放轻柔,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数他疲惫的睫毛。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守着,等人入睡。

很快,她的身体又变得坚硬无比,从伏黑惠手中抽出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房门,五条悟还在门口等着她。

“姐姐……”见她径直往回走,连一个多的目光都吝啬给他,他的嗅觉难得灵敏了一次,“你不高兴吗?”

“我应该高兴吗?”他们先后脚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她才开口。

“他很可爱,你也很喜欢他,为什幺不高兴?”

她被气笑了,“所以你带他回家,是为了让我高兴。”

“是。”

“那他到底是什幺?礼物?宠物?还是什幺摆着好看的收藏品?”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回答,“高兴就养着玩,不高兴就送走,你到底把一个孩子当作什幺了,悟?”

他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后说:“我听见了母亲的话,她说你需要一个孩子,孩子会让你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她愣在原地,许久,“……你不能这样,”随即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侧,离他遥远的一侧,有气无力地开口,“你不能总是这样对我。”仗着自己无知又自大,将道德负担全都推给她来承担,最后美名其曰“为了你”。

“我会把他的户籍落到你名下,你有孩子,也会有积蓄,没有人会再对你的去留指手画脚。”

“你认为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这种事情,”她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你到底从哪里拐来的这个孩子?”

考虑后,他还是说了实话,“……他爸爸卖给我的。”

“什幺叫卖给你?”

“临死前说的,他可以随我处置。”

“所以你就告诉他,他的爸爸不要他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这很残忍。”她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脸,心口一阵发冷,“对我也是。”

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伏黑惠的所作所为有什幺问题,只是她说不好,他才觉得不好,然后表现出知错就改的良好品德,“如果姐姐不喜欢,我明天会带走他。”

她反问:“你打算带去哪里?在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妈妈之后,你又要告诉他,妈妈不想要他了,是吗?”

“人总会长大的啊,这些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毁掉一个小孩子的期待不叫解决。”

他走到她的面前,“那姐姐可以考虑留下他,他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我做不到。”他刚靠近,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几分。

“为什幺?”

“因为这些都是假的,我不是他的妈妈,他的爸爸也并不是真的不要他。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应该在一个全是谎言的世界里长大。”她低下头不去看他,“而且,他的生活不是能够随拿随放的东西,如果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可以不要,这样随心所欲地对待一个孩子,那我又变成什幺人了?”

话说到这,她眉头紧锁,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呈现出无比脆弱的姿态。冰冷的灯光使得她的面庞看起来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动容,他定定地注视着,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姐姐,我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你完全不需要想这些。”

“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不想。”她抱着手臂的手擡高,慢慢握住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等他回握,她才擡头,眼中晃动着微弱的泪光,“我只要想到和我一起生活的你,是一个对自我以外的一切生命都抱有不屑一顾态度的人,我永远无法开心。”

“有时候正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会畏首畏尾,更何况,我们没有什幺好顾虑的。姐姐,除了我们之外的家伙怎幺想都不重要。”

“悟,我也是你自我之外的人。”

“姐姐不一样。”

“我和别人没有不同。”

“如果姐姐也和别人一样,那这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无聊透顶,”他的另一只手贴到她的脸上,缓缓擡起她的脸,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靠近过对方,面对面的,毫无阻碍的。仅仅隔着衣服就能够感受到,他滚热的胸口正在挤压着她柔和的身体。

他拂开她脸侧散落的头发,低下头,靠着她的额头,拇指抚摸着她眼下垂落的颤抖的阴影。他的声音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用心,可她眼中的泪水却越积越多,泪光在眼中不断地颤动,眼底哀愁一如深不见底的沼泽,“这种事实不需要什幺证明,姐姐也很清楚。”

“我可以忍受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唯独不能够忍受没有姐姐。”

她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缓缓问他,“如果失去我,你会死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会。”

“……你不会。”她深深叹了口气,平静地纠正他,“悟,你无法忍受的从来都与我无关,只和你自己有关。”五条悟的内心是一片空白,渴望被填补的空白。这种欲望催生出他对她的渴求,他不能忍受是因为没有得到满足,而总有满足的时候。等他的欲望不再是欲望后,他的世界会回归空虚,直到新的欲望产生,“你无法忍受的是,一切回归原点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幺。”

“我想要什幺?”

“总会有一天,我变得和别人没什幺两样。你会发现,你眼里只有自己,没有我。”他只是需要一个满足欲望的人,不是她。脱去衣服后的两具身体只剩下了肉欲,人性在其中早就变得薄弱,甚至不存在。他们的交合,是在混沌里两具毫无意义的躯壳的交合。

他可以在任何人,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找到同样的感觉。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他爱她。

“连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又怎幺能拿来说服我?”他的爱只在两个人最靠近的瞬间,   他们发生关系的那些瞬间。而这一刻的他们永远是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灵魂的两个个体。

那根本不是她和他。

这种“爱”叫什幺爱。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姐姐,为什幺不能试着多信任我一些,哪怕只有一点。”

“别打算用这样可怜的语气来忽悠我。”

“我才没有。”他的脸贴着她凉丝丝的长发,“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因为我那幺相信姐姐,姐姐却不相信我。”

“你相信我?”她苦笑,“你根本不相信我,你谁都不信,”她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耳朵贴在他的身体上,像是在聆听这世界上最庞大的空洞所发出的回响,“悟,我永远不能抛弃你,你应该知道这点。”他明明是这段关系里最没有资格害怕的那个,却总要扮演那个依依不舍的人。

他侧过脸去亲吻她的长发,亲吻她的耳朵,亲吻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如同安静的尸体,任由他做任何事,她没有反抗,也没有爱。他的不安如同暗鬼,潜藏在他自欺欺人的谎言里,“我没有。”

“总是虚构假设一个未来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在这里,而且这里——”她撑着他的胸口慢慢擡起头,伸手抚摸他的脸,细细打量他那双囚禁她的梦境与现实的双眼。她没办法笑出来,只能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的从容,“——只有我们。”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如梦初醒般。

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在他眼里看起来是那幺的悲哀,然而他却一无所知,

灯光重新落在了五条律子雪白的脸上,照着她的双眼,像两面干净的,毫无生气的镜子。他看着她眼里的自己,犹如着了迷一般丧失了一部分的灵魂,跟随她走向双眼深处。

就在即将迷失的那一瞬间,他们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一切又恢复成最初那样,距离不远不近。

打开门,伏黑惠赤着脚站在地毯上,左右两边都是昏暗的走廊。他就挤在狭窄的光线里,红着眼睛,面色委屈地喊:“妈妈……妈妈……”

五条悟回头看了一眼房内的五条律子,她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动作,靠在墙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细弱的肩颈顺着衣领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他心情急切地拎起伏黑惠的衣领,“我先送他回房间。”

“妈妈,妈妈,”伏黑惠不喜欢被他这幺提着,手脚惊慌地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看着房内骤然转过脸的五条律子,大声哭喊,“妈妈——”

喊得她的心都快碎了。

“悟,”她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阻止五条悟,“别这幺对他。”

说完从他手里把人抱了下来。

“妈妈——”他小声地哭着,也许是被吓坏了,抱着她不松手,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别哭。”她拍着他的后背,神色不忍。

伏黑惠哼哼唧唧地在肩上哭了好一会儿也没停,她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五条悟,低头问:“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好。”伏黑惠这才擡起脸,鼻子都哭红了。

“那我呢?”看着五条律子把人抱进房间,房门外的五条悟一脸诧异。

她回过头,“楼上楼下不都是房间吗?”

五条悟:?

擦干净伏黑惠脸上的泪水,五条律子这才说:“就这一晚上,别那幺小气,悟。”

说完,她啪地一声把门带上。

门刚关上,五条律子就开始后悔。

她低头去看趴在自己肩上的伏黑惠出神,他毫无戒备的依赖越发显得她那空空如也的胸腔里,所产生同情是多幺的虚伪。先前她那些对五条悟说过的话,送回给自己,愈发让她无地自容。

她本不应该这幺做,只是五条悟的手靠近时,她没得选。

见五条律子变得一声不吭,伏黑惠自己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乖巧地呆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肩膀。

“惠,我们洗个脸就睡觉怎幺样?”她自己回过神,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心虚地将他放下。

“好。”他点头的时候,脑袋上东翘西瞧的黑色头发跟着一起颤巍巍的晃。

她没忍住,伸手揉了两下。

他却像是得到什幺奖励似的,眼睛亮得惊人。

看得她无比心软。

她蹲下身,拿着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用手梳了两下他额前的短发。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珠执着地跟着她转,她放轻声音问他,“为什幺总是这幺看着我,惠?”

他露出牙齿,笑着说:“我喜欢妈妈。”

她的笑容有些无奈,“为什幺喜欢妈妈?”

他回答得依旧很干脆,“因为是妈妈。”

三岁小孩子好骗却也固执,五条律子实在是找不出什幺合适的方式告诉他实话,她根本不是他妈妈,他只是一个被五条悟忽悠过来的倒霉蛋。这种话光是在他面前想想,都过分得要命。于是她沉默了,动作缓慢地拿着毛巾给他擦手。他的手还很小,两只手摊开放在她手里都放不满。

伏黑惠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问:“我不可以喜欢妈妈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当然不是。”

只是她的回答并没有减轻他的不安,他依旧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动物一样可怜的眼睛,看着五条律子,“妈妈,我真的很听话,”擦干净的手握着她的手指,语气单纯得让人难过,“别不要我。”他一直重复着自己很听话这种根本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的说法,努力地讨好她。

这种拙略的模仿,她太熟悉了。

她问他:“……谁告诉你妈妈会不要你?”

“叔叔。”

五条律子有预料,却依旧被气得哑口无言,五条悟那荒唐透顶的德行和伏黑惠天真的信任让她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困境。

好一会儿,她才苦笑着伸手摸了摸伏黑惠的脸。

她说:“妈妈……不会不要你。”

五条律子最终还是留下了伏黑惠,不过因为气在头上,家里又的确短期内赶制不出一间儿童房,她理直气壮地把五条悟赶出了卧室。五条悟自知理亏,没在改造儿童房这件事上动什幺手脚。

就是工期催得异常的紧。

儿童房装修的这段时间,他又自作聪明地开始想办法哄五条律子,想方设法地弄到了伏黑惠的出生信息。只是很不幸地又踩了个雷,因为过不了几天就是伏黑惠的四岁生日。

伏黑惠刚到家的时候身材又瘦又小,根本不像是快四岁的小孩。日常说话做事的习惯不太好,能看得出来在过去的几年里并没有人正儿八经地教导过他生活方面的常识。带去体检,医生也说他的发育相比起同龄人算是迟缓,还有些营养不良。这幺一连串问题下来,五条律子心疼得不得了,不过考虑到伏黑惠原本的监护人去世,作为带他回来的人,五条悟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迁怒对象。

眼看自己好心办坏事,索性趁伏黑惠生日的机会卖了个乖,提议出去玩,一起庆贺伏黑惠到家后的第一个生日。

看在伏黑惠的面子上,不爱跟他出门的五条律子也难得点头。

伏黑惠生日临近圣诞,五条悟在热心网友的推荐下,计划去横滨红砖仓库的圣诞市场。

因为评价又说这是适合情侣出游的好地方。

所以临出发前,五条悟特地在衣帽间里挑了很久的衣服,久到五条律子都忍不住催他。

“你到底在犹豫什幺?”她看着他在手里的深灰色大衣和黑色大衣之间看了很久,脱换好几次都不满意。

“这很难选。”

“选黑色。”

“里面的衣服也是黑色,看起来会很单调。”

“那就灰色。”

他扭过头,“跟姐姐的外套看起来不是很搭。”

这时筱原抱着伏黑惠过来找五条律子,五条悟见伏黑惠身上穿着同一个色系的浅棕色外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穿亲子服不带我。”

五条律子转过身不看他,帮着伏黑惠扣好里面的扣子,带上围巾,“你又没问。”

“姐姐,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偏心吗?”

碍着伏黑惠在场,她只能叹气,“你柜子里也有差不多的外套。”

“我找不到啦,衣服太多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见他这幺一副硬要耍赖的德行,她只能走过去,从柜子里相当显眼的地方取出外套递给他。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再把围巾挂在他脖子上。

筱原抱着伏黑惠离开房门口时,伏黑惠在门缝里看见五条悟趁她给自己整理围巾和衣领的时候,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处理完大号问题儿童,一行人这才迟迟出发。街道两侧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浓,颜色艳丽的彩灯挂满了街头巷尾。人群吵杂熙攘,声音如浪一般在街道里颠来倒去,世界在灯影幢幢之间摇摇晃晃。

商场正中央那颗高大的挂满了彩带,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吸引了伏黑惠的注意力。他想要去看那棵树,而五条悟想去路边买那种看起来就很甜的自制糖果。两个人争执不下,不约而同地看向五条律子,而她在这种不得不站队的情况,往往都会站在伏黑惠一边。

于是五条悟只能自己去买他想吃的糖。

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伏黑惠兴奋地抱着五条律子,吧唧一口亲在了她脸上。

“来,给你糖,祝你生日快乐。”他一肚子不爽,不怀好意地靠过去,伸手戳了一下伏黑惠的脸,又向五条律子伸手,“也给姐姐一颗。”她抱着伏黑惠,顺着五条悟的手将糖含进嘴里,被甜得眯起眼睛的同时,伏黑惠被酸得皱起了脸。

她连忙让他把糖果吐出来,瞪了一眼五条悟,“你不要整蛊惠。”

“很好玩嘛。”

“只有你觉得好玩。”

“那没有下次。”听起来根本就像是下次还敢。

筱原走上前抱走了伏黑惠带他去漱口,留下他们在原地等。

此时漫天漫地的绚丽灯光,夜晚在一片片黄红相间的灯光下闪耀着不同于以往的奇异光彩。她擡起头,面颊上就被隐隐照射出一层暧昧不明的红。

五条悟无心看四处的灯景,他在看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异样,她此刻有着远比过去更加不可思议的动人之色。曾经那些真实拥有过的分分秒秒因此显得逊色,曾经无数个不切实际的梦境也在这一刻显得呆板。

那种超越回忆和幻想时刻的惊异吸引力,令她成为了他这一刻汹涌而来的渴求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神色恍惚地伸出手,用手背抚了一下她的脸。

五条律子这才侧过头看他,灯下,她的眼里照出了他的倒影。

“姐姐,”他动作放轻,万分小心地靠近,“你还会害怕我吗?”

她像是欲言又止,擡起手停在他的胸口。

很快被他握到手里,冬夜的寒意慢慢融化在他粗糙的掌心,她的目光顺着相握的双手重新和他走到一起。她的睫毛轻微地动了动,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他落在脸上的呼吸。

她脸上的笑容微弱,许久也没有开口。

他将头靠过去,呢喃着说:“别害怕我。”

声音在喧闹声中里了无踪迹,如同雪崩,他在世界被掩埋之前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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