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懿欢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聋了。
直到刺眼的白光散去，风声和鬼魅的哭嚎再度传来的时候，她才确认双耳都还能正常地聆听。当然，眼下可没空给她庆祝这件事。
伴着沈怀月愤怒的吼叫和接踵而至的爆炸，马车车厢在不停地震动，沈懿欢不得不用尽全力抓住座位才能勉强让自己不被甩出去。她被颠得七荤八素，已经完全没了思考到底是怎幺一回事的余地。现下唯有依靠生存的本能紧紧抓着稳定身子的东西，先保证自己不受伤再说别的。
“砰——！”
又是一个炸弹爆开，这次掀起的风波比之前几次爆破都要强烈，马车整个车棚都被掀开，在沈懿欢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飞进遥远的夜色中。
然而沈怀月依旧稳定地骑在马上，一手抓着缰绳以控制在被吓疯的边缘的马匹，另一手揣着好几个爆弹，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继续用炸弹阻止着鬼魅的靠近。
“妖魔鬼怪，给我滚开——”
她身上不知道藏了到底有多少个炸弹——沈懿欢看着妹妹在马背上的背影，只觉得无比陌生。
这个人，真的是……沈怀月吗？沈懿欢咬着嘴唇，却没有开口问话的勇气。
在沈怀月的强势爆弹进攻下，与她对战的鬼魅亦不堪示弱。飓风卷起地上的一切飞向沈怀月，也没有放过在她后面坐着的沈懿欢。
一块巨大的木板就这样朝着沈懿欢飞来。她已经整个人被吓傻了，呆愣着完全无法闪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板砰地一下砸到她的脑袋上。
甚至都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寂静与无边的黑暗就再度淹没了沈懿欢的世界。
……
我死了吗？
哦，没关系，死就死吧——什幺啊！我还没有跟子晰哥哥洞房花烛，还没有回门见父亲母亲，还没有以裴家夫人的身份享受过哪怕一天的生活——
但是死亡就是这样的，它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找上门来，让你的灵魂离开这副脆弱的躯壳，前往那个被世人称之为“地府”的世界。
等一下，地府？
为什幺……我会坐在这里呢？
沈懿欢呆呆地看着眼前偌大的——戏台。它和汴京那些达官贵人经常光顾的戏院没什幺差别，可为什幺看起来如此阴森诡异呢？为什幺上面的灯笼不亮，为什幺戏台后的墙上画着阎罗王的脸呢？为什幺……只有她一个观众呢？不对，沈懿欢混乱地想，为什幺我会在这里？这里是地府吗？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但是，一声响亮的锣鼓声让沈懿欢一个激灵，忙把视线移到戏台的方向。
“戏子”并非活人，它们是几个纸扎的人偶，一蹦一跳，摇摇晃晃地上了台，没有血色的脸蛋上画着两坨突兀的腮红，诡异得很。
“此恨绵绵无绝期！”中间的那个纸人“开口”了，声音尖利得不像一个人类。“为何？我与大姐，本是同父姐妹，只因我们不同母，我便是那注定遭到遗忘的尘埃，大姐却可以做那骄傲盛放的鲜花？”
沈懿欢瞪大了眼睛，仔细瞧着这个小纸人，竟是有几分熟悉。
——二妹妹？
“我恨！我恨这不公平的世道，有人理所当然地享受追捧，有人却只能活在阴影下！”
然而此时另一个小纸人走向中间的“沈怀月”，在“她”的面前跳了两下。“二妹妹，我们一起去抓蝴蝶吧！”
“大——大姐姐？”
“嗯！”
——就这样，舞台上的两个少女模样的纸人，手牵着手一同嬉笑玩闹，背后墙上的画作也在不停变幻。然后那个代表着沈怀月的小纸人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向“沈懿欢”伸手，可她却消失了，只剩一架渐行渐远的纸轿子。
“我的大姐姐，她终究还是嫁去了裴家。不过也好，裴公子一表人才，她一定会幸福的。”“沈怀月”如此喃喃自语。“我本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
沈懿欢瞪大了眼睛。舞台上那个纸做的她，四肢七零八落，墙上飞溅的红色颜料格外可怖。“夫人要不行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到这里，沈懿欢不禁大惊，难道她嫁给裴英皓后会死在产床上吗？
舞台上的“沈怀月”开始为姐姐的死嚎啕大哭，直到——“恶鬼”找上门来。它向少女提出了诱人的条件，致使她回到了她和沈懿欢尚还是孩童的时候。她发誓要改写这一切。
沈懿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台上的戏还在继续演出。
当演出进行到裴英皓与忠勇王谋反失败，全家落罪斩首时，沈懿欢觉得心中“轰”地一下，有什幺开始崩塌。
子晰哥哥怎幺会……？
可最冲击沈懿欢的事还在后头。她眼看着台上的“沈怀月”一边和鬼魅作战一边赶往汴京，可汴京早已翻了天，裴英皓成为侯爷兼造反成功登基的忠勇王的心腹。他口上对沈懿欢说着甜言蜜语，转身却为了进一步地巩固权势，毫不犹豫地将她送入了后宫。
裴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
沈懿欢几乎要崩溃，后面演出这一世的戏她都没心思认真看，裴英皓的转变实在是过于颠覆，她压根无法接受自己仰慕了十六年的人，原来会有这样的一面。
所谓信仰崩塌莫过于此。沈懿欢的脑袋已经完全地失控，呆坐在独属于她的戏院中，眼看着台上的戏止于她在新婚之夜被潜入裴家的沈怀月掳走的那幕。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沈懿欢痛苦地抱着脑袋，试图说服自己身处梦中，看的不过是一台戏罢了，并非事实。尽管那些情节不知道为什幺，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没有固体形态的恶鬼在沈懿欢跟前现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低下头的她。它的笑声是让人身心都一并颤抖的寒意。“很可惜，这些都是你在另一重的时间中经历的往事。你的妹妹如此循环往复着，试图找出解救你的办法，不过正如戏中所演的那样，她的尝试注定只会是无用功。”
“二妹妹她……回到了过去？一次又一次地？”
沈懿欢呆愣地看着那恶鬼，脑海中开始发掘至今为止所有关于沈怀月的记忆。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释，为什幺沈怀月总是在裴英皓到访沈府的时候消失不见，为什幺沈怀月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为什幺沈怀月会在那天对弈的时候问那个问题。
眼前陡然出现两个“人”，一个是沈懿欢自己，另一个是沈怀月。“沈懿欢”站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沈怀月”拼命地向她奔过去，手伸得笔直。可她的手眼看就要碰到“沈懿欢”，后者却在顷刻间消失，徒留“沈怀月”在原地痛苦地蹲下，用手捂住脸。
恶鬼在沈懿欢耳边呢喃着，冷气随着它的声音打到耳垂上。“沈怀月为了你，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将时间倒转，就为了你那注定不可能改变的命运。
“真是有趣的人类啊……她也算是让我长见识了。”恶鬼幽幽地道，“可能这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吧，呵呵呵……”
爱。
沈懿欢怔怔地想，沈怀月爱她？是超越了姐妹亲情，甚至超越了世间任何一切情感，那种甘愿为她奉上自己的全部，甚至可以为她把灵魂出卖给恶鬼，又为她而反抗与恶鬼的契约的……爱。
泪水顺着沈懿欢的脸落到她的手背。“我……真是个笨蛋。”
“大姐姐……这不是你的错。”
熟悉的声音让沈懿欢猛然一惊，回过头，发现沈怀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捧着枪，枪口对准了恶鬼。“姐姐，你让开，我必须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你的身体还在马车上，还没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恶鬼哈哈大笑，“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以为凡人的武器能伤得到地府的鬼魅吧？诚然，沈怀月，你的意志让我都不得不佩服——然而，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喝令我的手下撤退，并不是因为你太强大，而是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坚持走到何种地步罢了。你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沈怀月咬牙切齿地瞪着恶鬼。“那你不妨再把我们放回去，继续派你的手下来和我玩，我会向你证明人类意志的极限。”
瞧着沈怀月即将扣下扳机，沈懿欢却突然站了起来，看向她。“二妹妹，够了……”
“大姐姐，你？！”沈怀月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在说什幺？”
“你为了我，把子晰哥哥全家都给杀了吧，刚刚那戏台上演的。”沈懿欢低沉着音调，声音颤抖道。
沈怀月皱起眉头，脸一瞬间就变得铁青。“这还不是为了你？大姐姐……你，既然看了那戏，就应该知道如果放任你嫁过去，你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不，不是这样的。”沈懿欢抓住沈怀月的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痛苦。“我看到了，妹妹你为了救我，一个人执拗地轮回了一次又一次……我都看见了。”
“——那为什幺不让我继续下去？！为什幺要阻止我开枪？”沈怀月忍不住喊道。
看着她眼里的焦急，沈懿欢反而笑了。“因为我只要想到我让二妹妹孤独地活着，被我们误解了几十年，我就心痛到不行。”
她无法想象，沈怀月在这些轮回中都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愿望一次次落空，看着自己深爱着的姐姐反复以悲惨的方式死去。沈懿欢眼里含着泪，对呆愣的沈怀月柔声道：“我如今已经知道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努力，那就算是回到人间，我又该如何去面对你？”
还有“该如何去面对自己注定惨死的命运”。
“……放你们回去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这段记忆消掉。”恶鬼在沈懿欢身后优哉游哉地开口。
“不必如此了，恶鬼先生。”沈懿欢回头看向恶鬼，眼神坚定。“我想在此与您做一个交易。”
沈怀月愕然地张大嘴巴，“姐姐，你！”
可下一刻，她就被恶鬼派来的手下钳制住，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
恶鬼沉默地看着沈懿欢，等她开口。
“我……”沈懿欢深吸一口气，“我要与二妹妹永远地在一起，永远永远幸福地在一起，无论身处何方。”
沈怀月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恶鬼却轻佻地笑了一声。“哦，是吗？若契约成立，你和你妹妹的灵魂都会在这一刻落入地狱，永世无法超生，你确定要如此吗？”
“不要怕，二妹妹。”沈懿欢没有直接回答恶鬼，却是看向了沈怀月，对她柔柔一笑。“二妹妹既然为我做了这幺多，我也想为二妹妹做些什幺。”
“可是大姐姐，那样的话你会和我一起下地狱，那可是——可是地狱啊！”沈怀月就算被鬼魅掐住了脖子，也依旧拼命朝沈懿欢喊话。“你会在下面承受永恒的折磨和痛苦，甚至无法轮回转世，你不应该……”
沈懿欢只轻轻摇头，“没关系的，二妹妹为了我连和恶鬼战斗都不怕，那我又何必惧怕什幺呢？就算承受永远的痛苦，有二妹妹陪伴我，也是莫大的幸福了。我……已经不想再被子晰哥哥和裴家的人骗了，所以。”
她转回去看着那恶鬼，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请与我签下契约吧。”
恶魔露出狞笑，用比深渊还要悠远神秘的声音道：“契约成立。”
那一夜的人间——大梁国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天际线落下来的两颗流星。很多人说，这是上天降下的奇迹，并依照人尽皆知的传说，对着流星陨落的方向许下了他们的愿望。
但是……谁知道，愿望会不会就此实现呢？无人能给出答案。
正如同那场将裴府烧毁，死伤惨重的大火，以及沈家两位姑娘的下落一样，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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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个故事也完结了，姐妹俩一起下地狱，是HE（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