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掉眼泪

成人礼结束还不到11点。等家长们陆续离开,老王提了个蛋糕来操场上找自己班的崽子们,大手一挥豪迈决定就在这吃,不必回班上自习。

青春期的少年们有使不完的劲儿。奶油蛋糕,自然不是拿来吃的。

他们互相追逐着疯跑大笑,决不让任何人脸干干净净地走出操场。此刻连老王也不能幸免,几个男生合伙围上去糊了他一脸奶油,哄笑作鸟兽散。

越是吃得开的高中生,被“关照”得就越多。廖簪星狼狈地从人群缝隙钻出来,一屁股坐到云亭旁边。

他在擦眼镜上的奶油,见她坐下,将湿巾推过去。廖簪星抽了几张,开始擦脸擦头发。

能时时刻刻带着湿巾纸巾这些的男高中生也就云亭了。

“有点像那个。”

时不时有同学路过,廖簪星说得很隐晦。

云亭循着她的视线也落向镜片,上面还残存着乳白痕迹。

斯文白净的面庞,不出她意料地红透了。

廖簪星得意洋洋,在草坪上惬意躺下。她很喜欢搞这种暗搓搓调戏人的坏把戏,譬如蹭蹭腿什幺的。云亭又是趁手好玩的猎物,无论是啃咬尝一口,还是团在爪间戏弄,都很有趣。

这些天被廖欣搞得一团糟的心情都稍好了些。

“这算和好了吧?”

云亭觑她确实高兴了一点,试探问道。

上回给她传了小纸条,她次日仍面无表情。他能察觉她的不开心,但直到今天才隐隐猜到是为什幺。

他隔着人头攒动的学生和家长,看她孤孤单单坐着,和身边的女人像生拼硬凑的母女。

“哼。”

她意味不明,他已然都懂。

在老王眼皮子底下,云亭也不好跟着在她旁边躺下。他们一坐一躺,无声而默契地消磨放学铃响前的短暂时光。

风吹过被湿巾擦过的皮肤,泛起寥寥春夏之交令人享受的凉意。是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年少的一分一秒随风流逝,青春光阴被无忧无虑浪费过去。廖簪星手搭凉棚,遮在懒洋洋的瞳眸上。

气球已经飘得很远很远了。

中午校门口接孩子的家长明显比平日多,成人礼后很多没离开,就把车停在校门口顺便等着。廖簪星载着李商羽,汇入放学鱼贯而出的人流车流。

平时家里没人做饭,她上学期间不用手机也不点外卖,常在小区门口的餐馆吃。极偶尔接受热情同学邀请去做客蹭饭——一个她无法回答的必然话题是,“你要不要用我们家电话和爸妈说一声不回去吃了呀?”

但如今还不如去同学家里吃。

廖簪星紧抿着唇,想到回家要和妈妈共进午餐,就一丝胃口也无。

前几天两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廖欣对她嘘寒问暖的句式还没有和同事打电话关心猴子的多。缺失的数据无法拼凑能运行下去的话题,她不知道廖簪星爱吃什幺爱玩什幺,不了解她如今有什幺朋友,甚至连班级都是成人礼前一天才向她确认。

“曲珍是我四岁时的朋友了,妈妈,她在西藏我在泊川,很难有什幺联系。”

“我高二了,妈妈,在11班。而且我高一是24班,不是42班,我们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个班。”

迟到的关怀令人反胃。她想。她对他们早就没有任何期望,正常的亲子关系对她来说已经有点恶心。

她十七岁了。假使她的爸爸妈妈也开始那样关怀备至,她只会毛骨悚然想逃离。

她羡慕那些和睦的亲密的家庭,但也不是很想要了。

廖簪星在第一个红灯前刹车,长腿支地,闷闷开口:“对不起,我今天不太想回家吃,不能送你回去了。”

话脱口才懊恼,其实也可以先送李商羽再折回来,反正有电动车。

李商羽已经从后座上跳下来,绕到她面前。美人严肃时也赏心悦目。鹅蛋脸白净丰满,秀气的柳眉担忧微蹙,澄澈漂亮的眼眸盛满她的倒影。

“你想去我们家吃吗?或者,我回去打包,我们回学校吃。”

李商羽其实没和廖簪星同班过,只是从每次考后个人专栏似的范文印发中知道这个名字。

她很喜欢她写的东西,八股文也能写出带有个人风格的新意。语文老师们总是唠叨着让他们别学廖簪星容易把自己带跑偏,一边又很拧巴地每次都印她的作文。

正式认识她其实是在放学路上。

她家离学校近,步行也就一会儿的工夫。秋老虎热得人发昏,她瞧见前面那个奇怪的人影,还以为是中暑幻觉。

那个女孩子骑着电动车,但也算不上骑,只是坐在上面,两脚走路式前进。

“没电了吗?”她好奇问她。

她头也不擡,“我在学鸭子凫水。”

“……为什幺?”

“因为电动车没电了。”

“……”

鬼使神差地,她们并行了一段路。一个坐在电动车上旱地凫水,一个走在马路牙子上亭亭玉立。

她们自然而然聊些别的,交换班级姓名——

哦,这就是廖簪星。

那时的李商羽讶然又恍然。她想,嗯,情理之中。

李商羽还在专注地望着她。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孤独和不安,或许是想到和她也总有一日形同陌路,廖簪星一瞬间不知所措,不听话的眼睛突然成了坏掉的水龙头。

对方大概是被她吓到了。愣住几秒,试探着站近一点,擡手搂住她,让她埋在自己胸前。

她慢慢抚摸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后背。任红灯转绿又变红,任她的泪水将她的校服外套打湿也浸透。

她甚至给她讲了个蹩脚的笑话哄她。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名字是我妈妈取的?她弹古筝嘛,宫商角徵羽。如果要我爸爸来取,我可能叫李盐茶了。”

很久以后,她也确实和李商羽渐渐失去联系的多年以后,廖簪星已经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因为那个名字的笑话而破涕为笑了。她只记得那时是十七岁的盛春,泊川的柳絮还在恼人地漫天乱飞,她难堪地向对方道歉。

为弄湿的校服,为突然的脆弱。

而李商羽仍然温婉而柔和,“不要这幺说。你愿意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很感谢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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