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陆言修擡了下头,顾念念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头发也打理过,脸色看起来精神多了,但那不是自然的红润,有点人为加工的痕迹。
他们待会儿要去医院探望卫老夫人,顾念念主动要求回来换衣服,唯恐死气沉沉庄严肃穆的黑裙刺激到她老人家。
陆言修端起紫砂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暖暖手。
天气转热,她的手像冰镇过,冰凉冰凉的。
顾念念看着手里的茶汤,色泽橙黄明亮,香气高雅馥郁,是奶奶最喜欢的凤凰单枞茶,她住院后再也没喝过了。
人到老年,身体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卫老夫人也不例外,肝硬化越来越严重,前段时间一直硬撑着,不想让年轻人担心,儿子一去世,老人家精神支柱就垮了,身体各部分零件差点罢工,幸亏顾念念和陆言修常陪在她身边,才不至于憋出更重的病。大多数时候,顾念念趁着陆言修不在,一张嘴就扯叶锦瑟,为她勾勒出重孙满堂的美好未来,老人家才渐渐重获生机,望着陆言修的眼神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关键时刻,兄弟姐妹就是用来坑的,顾念念坑的很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是陆言修生物学意义上的妹妹,想着忙完丧礼后坦白,如今总算结束,她却发现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痛心疾首)的事。
大部分独生汪都幻想过一个完美的哥哥,为她保驾护航,遮风挡雨,还可以任打任骂,陆言修符合所有条件,最重要的是颜值很高,带出去倍有面,她还来不及炫耀,这个彩色泡沫就碎成渣渣,算得上是另一重打击。
她曾经阴暗地想,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奶奶知,奶奶都隐瞒了二十一年,不可能闲着没事揭发她,不如装傻卖乖到底,收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奈何良心那关过不去。
陆言修有义务帮卫博远,却没有义务一直照顾她,她死赖着妹妹这个身份,颇有占便宜的嫌疑。人的一生,可以背金钱的债,但不可以背感情的债。金钱的债是可以还清的,感情的债却无法还清。
左思右虑,顾念念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很有穷困潦倒得要死却把捡到的钱还给警察蜀黍的憋屈无奈感。
她抿了口热茶,直直地看陆言修,表情平静:“陆大叔,你不是我亲堂哥。”
陆言修倒茶的手僵住,不经意间,杯子茶水过满外溢,在他眸波里晃了下,他放下紫砂壶,对上顾念念的棕眸,静默不语。
“拿了爸爸和我的头发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显示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算了下自己出生时间,对比爸爸妈妈结婚日期,也拿捏不清妈妈是婚前有我,还是婚后有我。”顾念念放下茶杯,背靠沙发,微仰着头,眸光飘散。
她在谈论一件自己也不愿意接受的事。
陆言修眸中带着怜惜:“跟奶奶坦白了吗?”
顾念念摇摇头,轻轻地开口:“我猜她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我就假装不知道。”
她明白卫老夫人为什幺执着地重述“他是你爸爸”这句话。越是谎言,越需要重复,说多了,可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殊不知,顾念念从未质疑过这点。这个真相,老人家隐瞒了这幺久,不管初衷是什幺,她终究是爱顾念念的。好在命运待她不薄,在她绝望的时候把亲孙子送到她身边,在顾念念误导下,她认为重孙在过来的路上。
人生,多了些盼头,不自觉间宽容生活的苦。
顾念念暂时不理解“宽容”这个词,她只觉得上千斤重的东西抗在肩膀上,每走一步都好累。
“念丫头。”陆言修皱眉,“如果你想知道……”
“不想!”顾念念倏地打断他的话,“一开始,我是好奇过的,亲生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后来觉得不重要了。我顾念念这辈子只有一个爸爸,他叫做卫博远,还有一个疼我的奶奶。”
陆言修忍不住微笑:“我呢?”
顾念念表情凝滞,看着陆言修。
他英俊的容颜挂着淡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自在感。
春姑娘看到他,恐怕都要自行惭愧。
顾念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舒心的笑:“以及一个叫‘陆言修’的哥哥,逢年过节可以多收一份礼物。”
“我就说我入贼坑了。”
“现在反悔来不及了。”顾念念故意沉下声调,棕眸扫了一下外面,脸上再也寻不到半分笑意。
半响,她垂下眼睛:“他还在吗?”
她口里的他除了秦深,没有第二个人选。
陆言修淡笑:“我比较习惯留意异性。”
见她不再作声,陆言修缓声道:“念丫头,要想知道他的情况,走过去就行了。”
顾念念牙关紧了紧,如实道:“我克制不住自己想他,也克制不住自己恨他。”
哈姆雷特纠结了一个漫长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顾念念也纠结了类似的问题——宰了秦深,还是不宰秦深。想来他罪不至“宰”,而且这幺血腥残暴的事,做了会被警察叔叔查水表,又觉得他是自己痛苦的源头,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搁着。搁着,他难过,她也不好受,很有相爱相杀的感觉。
顾念念突发奇想:“你说有没有一种药,喝了能忘记以前的事?”
这是个典型的自我逃避的问题,陆言修面不改色,笑问:“如果有这样的药,你会喝吗?”
如果有这样的药,你会喝吗?
它不仅能忘却忧愁,也会摒弃快乐,就像正反的硬币,有得有失。
顾念念一想到秦深完全在生命里消失,那种难受疼痛,远胜现在。
“如果有这样的药,我会拿去卖。”
对于她的回答,陆言修笑而不语。
人之所以慷慨,是因为拥有的比付出的多,顾念念舍不得忘记秦深,是因为爱比恨深。
她似乎还没开窍,但他不打算提醒。
她背负的痛苦还没缓过来,旁观者说得太多,会适得其反。
这些事自己领悟会更深刻。
顾念念出去时,秦深还在外面。
她屈起手指敲他车窗,隔在两人间的玻璃滑了下去,颠倒众生的容颜近在眼前。
对上那双好看的桃花黑眸,顾念念呼吸一滞,错开视线,艰难地说:“秦深,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她不再逃避,秦深感到前所未有的狂喜,声音轻快:“上车。”
“不是现在,给我点时间,我调整情绪后会主动联系你。”
“好。”秦深习惯性地想捏她脸,她不自觉地后退,深棕色的眼眸睁大,仿佛受惊的小鹿。
胸口像被什幺揪住,有些疼痛。
他若无其事地扯出一抹笑:“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