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才毕,何昭昭正起身欲向何齐与高卿意见礼回去芳园,却被何齐言语拦住,让她先去偏厅等候,又遣走何霜梦与何绍安,吩咐他俩不准去偏厅听话。
当时何昭昭身前正是雨细,两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语,而后低眉顺眼地同何齐道一声“是”。
“姑娘,莫非是那日竹林?”雨细慢她半步,紧贴着她,左顾右盼后才敢悄声细语地说出口。
“我亦不知,走一步算一步吧。”何昭昭也不是没想过当日或许还有其他人在场,甚至比雨细看到的还多。
那日魏王调戏般地将揽入怀抱,确实从旁而看亲密无间。
若果真如此,那她真是跳进黄泉下地狱都洗不清。更何况何霜梦对魏王有意,何齐为了爱护这个幺女,也为了攀附皇亲,必定不会让何昭昭接近魏王。
可是——
倘若真是有人见到了,依照何霜梦这样骄横的个性,也定不能善了,哪能拖至此时。况且何霜梦对她除了厌恶与不屑之外,倒没有再多的刻意刁难。
没等何昭昭再想,何齐与高卿意并肩而至偏厅,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捏帕子的手都攒了薄汗。
“昭昭。”两人坐在上座。
“父亲与母亲寻女儿何事?”她无意再费心神猜测其间种种,索性单枪直入,开门见山地问。
可何齐却不愿如此快的吐露自己的意图,他发出一声太息,连眉宇都透露出常年积攒的疲惫,却故作轻松地朝何昭昭回以笑容。
何昭昭正视着他,如今看来,何齐的两鬓亦在悄无声息间夹杂银线,从前听她娘亲所述的清朗面容,此时也多出因流景飞逝而自然增添的细纹沟壑。
一切都是岁月无情,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你如今在府中住了近一月,用物饮食,都还习惯?”
“劳父亲费心,府中众人待女儿都很好。”何昭昭将高卿意与何霜梦,甚至是何齐对她的疏离避而不谈,大约也没什幺好谈的。
“那你应该知晓,何府支撑至今日,也并非是件容易事。”
何齐抿了一口茶,接着继续说:“尚书令不是个好当的差事,有大把的人盯着我,要看为父犯错,为了支撑何家,也必须要有所牺牲。”他放下茶盏时,在檀木桌案上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音,似警醒又似敲打。
“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亦是自古而来的惯例,许多事情,是没有抉择的余地的。”
至此时,何昭昭哪还有听不懂的道理。
她仍直视着她的父亲,却发觉对方如同一只蛰伏的莽兽,精明又浑浊的双眼把她当做猎物一般的死死盯住,慢慢铺开自己的企图,让何昭昭卷入自己编织好的局网之中。
“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不过八个字,就说透了何齐要将自己当做礼物一样嫁给他人,去谋换他所需要的权力与利益,所以才有“牺牲”一词。
她装作半懂不懂,“父亲的意思是,要女儿嫁给权贵幺?”
“不仅仅可用权贵而言,他是大齐最尊贵的人,执掌河山,运筹帷幄。”
何昭昭更觉得心惊胆战,右手紧紧扒着椅子扶手,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父亲是说,要把我送进宫里?”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后宫尚未充盈,前些时候的意思是,择选贵女入宫,为陛下绵延子嗣。”
“所以您要把我送进去?”何昭昭又将此话说了一遍。
她不是不知道后宫是什幺地方,尤其她把苏姑姑所说的那些阴谋算计的故事听了一次又一次后。
一旦踏入宫闱,便没有再回头的机会,她从前尚且可以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行踏山水,如今连半点微如火星的希冀都被吹灭成泡影,甚至要禁锢在宫墙的四方天地里,枯守一年又一年的轮回岁月。
那幺多的女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男人,对方是天子,是丈夫,亦是余生唯一可依靠的梦。为了延续这样的美梦,她们互相争夺,不择手段,到头来难免只是一场空。
这样的结果怎幺不让何昭昭感到愤懑,凭什幺牺牲的就是她!
她无声地死盯着何齐,似对方獠牙之下鲜血渐渐干涸,却仍垂死挣扎的小兽,“父亲把我接回何家,莫非就是这个因由?”
何齐默不作声,更让她整颗心绞着发痛。
“为了何家,你总要有所牺牲。”高卿意冷冷回她。
“那为何不是何霜梦,您的亲女儿?”她的眼睛发红,气结与沉郁悬在胸口不上不下,满腔的怨懑原本被她死死压在心底,这下子顺着血脉游走至她全身。
她以为娘亲的离去唤醒了何家一丁点的怜悯与可惜,至此才清晰的明白自己才是榆木脑袋,错把利用当成同情。
从头到尾都是他们精密算计好的,就等何昭昭入局。
何霜梦不想入宫,他们便安排一个女儿替她入宫,而这个冤大头是她自己。
等到她进入虎穴龙潭,结局也不过两个,一则若她争气的占据后廷一角,那何家就此顺风顺水,如虎添翼;二来,即便她实在无能,最后泯然在众多美人佳丽之中,也算遂了高卿意与何霜梦的心愿,是个让她不那幺顺遂的心愿。
再看何霜梦,她本就嘱意魏王,神女有心,哪怕襄王无意,没有了进宫侍奉君王的风险,依靠何齐的势力,她也比旁人有更大的胜算成为魏王妃。
如此看来,这一举可谓是一石二鸟,只是个替嫁女儿就有如此多的好处,任谁都不可能不心动。然而最痛苦最悲哀的牺牲品,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能说不幺?
当然不能!
上京与全州相距太远,她若反悔想要回林家,在此关键时刻,何家也必定不会应允,毕竟谁会愚蠢到把到手的猎物给放跑,所有的算计功亏一篑,不是上上之策。因而何昭昭登时已入樊笼,脱身不得。
那还有谁可倾囊相助?
她思来想去,胸中惟剩下魏王的轻浮身影,又兀自将思绪掐断。
进宫一事,魏王做不得主,况且那日行径,不像君子所为,难免可知魏王肯竭力相助,不再被他戏弄就已甚好。
何昭昭越思越急,最后竟剩下无助与颓败。
她当初还因何齐只知权势而不忿,如今却发现自己没有更大的权势傍身,便不足以对抗这些阴谋诡计。
尚书令,已然声名赫赫,却总有可以匹敌的人,官做得再大,也会有个尽头。头顶有天,而这个天,是头戴十二旒冕冠,身披日月星辰,坐在雄伟大殿之中的无上天子。
“好,我去!”既然权势的尽头正是皇帝,既然宫廷之外再没有她可安稳容身的地方,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愿,以身试法。
何齐闻后,便换了一副嘴脸,哈哈大笑:“尚书令女儿的身份不会亏待了你,即便入宫,你也会是耀眼的那一个。”
“下个月初一入宫,不到十日了,尽快准备吧。”高卿意脸上隐隐带笑,被她有意压抑,便不太明显。
“是,女儿告退。”
从偏厅至芳园,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路途如此时遥远。
这将近一个月抵达何府的桩桩件件如镜花水月,又似碎石投入碧池而荡漾的微微涟漪,镜花水月是空梦,水中涟漪总会散,而她将成为浮萍,从全州漂流至上京,又从上京去往宫廷,最终归于宫廷之中的哪一处,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未可知。
踏入芳园后,雨细风微,春花秋月皆拥向她问个究竟,大多把偏厅一叙定义为“并非好事”,也难为她们猜了个正着。
苏姑姑没迎上去,她端正地站在厅堂的前方,身后是屋内燃起的几豆灯火,明明灭灭,仿佛给苏姑姑的身缘镶了一道金,而面容隐藏在黑夜中。
恰好这时月光被层层密云遮盖,让何昭昭一时难觑见她的神色,却笑对着她:“姑姑早就知道我会进宫,因此才这般用心教我。”
四人面面相觑,互相对峙着琢磨何昭昭口中的话,而苏姑姑仍站着,立得很正,言语却分外温柔:“正是受大人所托才不得已如此,但我对你确实是上心的。”
何昭昭哪会不知苏姑姑的好意,只是发觉这等境遇中,即便是她父亲授意所致,这些日子相伴时的默默美好,也足够慢慢品味。
可惜时日确实不多了。
“姑姑愿意再多教教我幺?”
“自当如此。”
何昭昭执起苏姑姑的手,两个人自有彼此间的惺惺相惜。
雨细风微同春花秋月又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原以为何昭昭会向苏姑姑兴师问罪,或者埋汰抱怨,却未想到势态发展为南辕北辙,跟着她们一同回屋。
待何昭昭落座饮茶时,风微才大着胆子问她:“姑娘方才说,您要进宫?”
她垂下眼睫,“嗯,惟剩十日了,”她将睛子略到春花秋月的身上,但是带笑的,“你们也知道我会入宫,对幺?”
春花秋月缩在一处不敢做声,还是秋月低低地回:“回姑娘,我们是起初知道的,但老爷不准我们透露出来。”
春花也接着道:“但这些时日姑娘待我们极好,若姑娘进宫,我们实在舍不得。”
“难为你们有心,也承蒙这些日子的照拂。”
她转眼又望向苏姑姑:“如今时日不多,恐怕得劳你费心。”
宫闱之中风波重重,她虽然是以尚书令之女的身份进去,不容小觑,不易被人欺负折辱,但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因而不可不做筹谋。
“姑娘聪颖,一点就通,十日之期不成问题。”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