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寰大陆,仙极洲。
衔云山,揽月峰,梧桐殿。
是夜,月朗星稀,溶溶月光轻柔地洒在薄雪渐消的窗棂,树梢的融水悄然滑落,桐叶影影绰绰,斑驳着一殿星光。
雕花隔扇下,异兽铜纹炉内燃着白檀香,微风拂送,袅袅檀香漫过重重白玉鲛绡帐,如烟似雾般飘进内室。流苏寒玉榻上,安卧的少女烟眉轻蹙,白腻如脂的额间也隐隐沁出一层薄汗。
姜姩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晨间被钟鸣声惊醒时,恍若犹置梦中。
钟声悠远绵长,传出三声肃穆的清音。
姜姩心头一滞,顿时清醒。顾不及稍整仪容,一道鸿光划过,倩影消失在殿中。
天枢峰是衔云宗掌门衡虚真人的道场。此刻的归一殿前,各峰弟子们黑压压俯首一片。
姜姩眉头紧锁,急急朝殿内奔去。
殿内皆是天枢峰的内门弟子,闪身绕过身前碍事的同门,姜姩一把拉开了隔断内室的汉白玉屏风。
鹤榻上的老人面如枯槁、形容陌生。
姜姩如遭雷击,蓦然钉立在原地,心脏被捏紧了似的直直下坠。踉跄着前行几步,姜姩猛地攥住面前男人的衣领,哑声道:“怎会如此?”
前日,衡虚真人骤闻长子罹难的噩耗,情急之下强行出关,导致经脉逆流,灵俯大损,加之神魂俱恸,险些走火入魔。姜姩施针一夜,才将师父体内逆行经脉调理恢复,按理说,只需休养几日便可。
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前强大的威压,封离微微颔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父亲经脉逆行,幸好师姐你及时赶回,才稍稍压制,本以为就此无碍了,谁知……”
姜姩内心焦急:“少废话!”
胸前的衣襟皱得不成样子,封离低头瞥了一眼,接着道:“谁知,昨夜天快亮时,父亲突然惊起,双手紧掐住自己的脖颈,言语癫狂,目眦欲裂,待我接到侍疾弟子传音赶来时,已是无济于事、回天乏术……” 话至此处,他双眸低垂,似是不忍再说。
姜姩松手,飞快扑向塌前,擡手搭在玄重真人腕上。须臾后,她手起针落,一套太阴九转针法转瞬即成。
太阴九转针是姜姩独创的针法,用来疏经导脉最合适不过,然而此时,姜姩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师父体内流转的灵力了。
灵力枯竭的根本原因是灵台受损,姜姩收针,转而运行另一套功法。
她的手法越来越快,神情却愈发凝重。凭她如今的医术,这世上几乎没有隐疾能瞒过她的双眼,可几经探查,却是毫无所获。
师父体内,除却陈年旧疾,只剩这两日经脉灵台所受的损伤,如今经脉灵府具在,人却如干瘪的稻谷了无生机。
焦躁不安裹挟着深深的疑惑朝姜姩汹涌而来,然而无论她如何做,都只能得出师父已经仙逝的结论。
无尽的愧疚与悲伤,冲垮了她这艘即将漂泊无依的小船。晕厥的前一刻,姜姩想,若是昨日没有离开便好了……
姜姩再醒来,已是三天后。
朝霞熹微,天光还未大亮,梧桐殿内并无他人。兀自躺了一会,姜姩敛息凝神起身打坐。少顷,只见她周身金光大作,眨眼间又化为淡淡的九彩琉璃光,虚虚拢绕全身。
约摸一炷香后,姜姩平静地睁开双眼。
她不紧不慢地从灵戒中取出一袭流彩烟霞凤尾留仙裙,细细穿戴齐整后,又取出一根白玉凤翎簪。
这根簪子还是她结丹时,师兄赠予她的。
姜姩暗暗摩挲了几下,擡手别于髻间。
最后,她随手抽出一把青色宝剑,转身从容地向天枢峰走去。
此时的归一殿已是缟素遍布,姜姩行至殿前,撩裙下跪。她郑重俯首,重重叩拜三下,拜谢师父的抚育之恩。
姜姩父母双亡,幼时颠沛流离,是师父将她救起,抚养她长大,于她而言,师父便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了,如今,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姜姩的举动颇为古怪,殿内也有人出来迎她。未等人走近,姜姩利落起身,拂袖遁身而去,离去时留下一道残音:“无稽崖,来见。”
待封离赶到时,已是天光大亮,万道金光穿云破雾,斜斜映照在姜姩的身上。远远望去,只见少女身披朝阳,面若灿霞,堪堪立于崖边,恍若临凡的神女,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封离心头微窒,莫名感到一丝恐慌。
“师姐,寻我何事?”
姜姩没有回头,清泠泠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温度:“八岁那年,仙魔大战,父亲身殒道消,母亲亦身受重伤,悲痛欲绝之下,两年后也撒手人寰,那时的我懵懂无知,不知何故。
后来遇到师父,师父对我很好,却对当年的真相三缄其口,并勒令我不准探查,因此这许多年,于双亲之死,我仍是一无所知。”
封离皱眉,不知她此时提这些是什幺意思。他不禁向前迈了两步,却被姜姩擡手制止。
她出手狠辣,语气却依旧平缓:“失去了父母,幸而又有了师父和师兄,师父对我视如己出,师兄待我如亲妹,而今噩梦重演,他们二人也骤然离世,而我……”姜姩长睫微颤,嘲讽地苦笑两声,“而我,竟还是什幺都不知道。”
两行清泪顺姜姩双颊缓缓淌下,封离不动声色地上前,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属于少女的馥郁芳香撩动着他的神经,封离眸光转黯,口中安慰道:“师姐,你还有我,以后……”
话音戛然而止,封离不可置信地低头,胸口是三枚泛着银光的毒针。
世人都道,姜姩医丹双修,是举世称颂的神医,却不知,她亦是“毒婆婆”李无真的关门弟子。
深知三枚毒针对如今的封离来说用处不大,姜姩立刻抽身,陡然祭出她的本命剑之一——寒影青霜剑。
封离见此,心知她已知晓真相,然而他并不把姜姩此刻的举动放在眼里,知道又如何,事已至此,她终究是落入了他的掌心。
封离慢条斯理地将银针逼出,玄精铁铸成的银针在他指尖被搓成粉末,他勾起唇角,眼中是赤裸裸的志在必得:“你都知道了?”
姜姩狠狠闭了闭眼,心道果真是他。师兄莫名陨身,师父走火入魔,想必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姜姩面若寒霜,她猛地收紧掌心,一式孤光照影,携风带雪,以雷霆之势向封离斩来,凌厉而又决绝。
姜姩以医入道,年不过百便已修至元婴巅峰,是千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但她毕竟是医修,并不擅长斗法。而封离却是位实打实的剑修,他以杀入道,虽只有元婴初期,但化神以下,难逢敌手。
封离擡手召出本命昆吾剑,他也不做避闪,甚至连招式都没出,只脚下微动,手腕一擡,直直对上姜姩的雷霆之剑。
姜姩急退三步,剑尖微颤。
封离仍是漫不经心,“阿姩,收手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打不过也要打!
姜姩左手掐决,五把神剑凌空而现,这是她的五把本命剑。与旁人不同,姜姩虽不是剑修,却天生能够驾驭各类法宝,而众多法宝中,她最爱的便是剑。
这几把剑狠狠刺痛了封离的双眼。
姜姩爱剑,封眠就满世界给她找,他是父亲的好儿子,是姜姩的好师兄,是世人口中光风霁月的玉珩剑仙。可他呢?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罢了。
封离不再收力,只求速战速决,别人如何对他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姜姩眼里有他,他要姜姩,从此以后只能看他。
昆吾剑饮血无数,此刻对上五把宝剑亦是不落下风。百招不到,五把剑折了三把,姜姩唇角抿平,咽下一口淤血。
封离眉头微皱,出手却很霸道。今日,他决不可能放她离开。
然而剑刃再次相撞的那一刻,封离猛然察觉到不对。
姜姩是冰灵根,这几把剑他虽不见她常用,但也知道都是些寒属性的法宝,只看那把青霜剑,一招一式,皆带冰雪之势,正是极寒之剑。可眼下,他竟感到了灼热!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巨大的恐慌霎时攫住了他的心脏。
与此同时,姜姩的周身乍然爆发出刺目金光,裹挟着她的本命神火太阴琉璃火,刹那间将她包围。
封离心跳骤停,殷红的眼尾仿若染血,他的面目变得扭曲又狰狞。
“不——”
可惜,已经迟了。
姜姩的神魂已经在本命真火的燃烧下迅速破碎溃败,她双目紧闭,蓦地咳出一口心头血,虽是痛极,仍咬牙笑道:“封离,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姜姩从不食言,今日纵然身死魂消,也要拉你一起!”
封离此刻已然疯魔,他双目赤红,眸底是掩不住的惊惶与癫狂,嘶哑狠戾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停下——你给我停下!你若是敢死,我要整个云衔山陪葬!”
是他错了,他竟忘了她是姜姩。
是那个为葬双亲,年仅十岁只身闯入魔域的姜姩,是师妹受辱后,屠了恶徒满门的姜姩,是冷情冷心又重情重义的姜姩。
姜姩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除了嗡嗡作响的耳鸣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灵魂的燃烧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她只觉得痛极了,也累极了,神识涣散前,她终于听到了封离绝望又悲哀的嘶吼。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他的那一天。
灰头土脸的小孩,狼崽子似的死死盯着她看,好像自己抢走了他什幺东西一样,她只觉得好笑。
她想,她终于要有弟弟了。
头顶的乌云湮灭了梧桐叶间的最后一缕日光,一声穿云裂石的凤鸣划破天际,昏暗的云层中,两道凤影若隐若现……
那日的无稽崖究竟有没有凤凰谁也说不清。有人言之凿凿,称曾在漫天大雪中,亲耳听到一道穿昆山玉碎之声。有人不信,一口咬定他是听错了,这世间哪里还有凤凰。
真假几何,无从分辨。
但可以笃定的是,那日的无稽崖,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大雪掩埋了梧桐殿,也压到了许多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