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敢

梨香跟着他,舞裙翩跹,步入灯光最明亮的地方。

她的右手已经被他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臂由他托着,是标准的远洋社交舞姿势。当两人站在一起,她个子矮,即使穿了高跟鞋,也只到他的前胸,她也只敢看着他的胸前,而不敢擡头。她再一次地自卑,苦于不能像其他小姐那样,自若地与男子聊天。

她紧张的神色落在他的眼里,他笑着温和说道:“梨香小姐,莫紧张。”

“我……我担心我跳不好……”

“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

梨香正紧张着,高永晟的一句话,勾起她的好奇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轻擡眼皮,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两个之间,现在靠的太近了。她短促地提了一口气,心脏狂跳,她还是想不清原因,脚步慌得往后退,但他稳稳握着她的手,她没能成功退却。

音符跃动,乐团奏响舞曲前奏,悠扬浪漫。他带着她慢慢转起舞步,柔和的声音缓慢地说着:“其实,我从前第一次和人跳舞,也出过丑。”

她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今夜见他以来,不管对什幺人,他都能应对得体,从容以对,她实在很难想象他也会有犯错,抑或是笨拙的时候。

“怎幺会呢?”

“是真的。”他极诚恳地说,“以前刚开始和人跳舞,踩过人家的脚,我记得那些小姐生气的样子,哎呀,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羞愧极了。”

“但……但是,”她结巴地说,搜肠刮肚,想着要怎幺安慰他,“但是高先生现在……现在就跳得很好。”

他轻笑,“梨香小姐,人总是会犯错的,这世界上没有不犯错的人。所以梨香小姐如果跳错了,也没什幺关系,多跳几次,慢慢来,会好的。”

她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鼓励她。她涌起感激之情,却还是胆怯。

“我……我和高先生不一样……”

“要是……要是我踩到您就不好了……”

“哈哈,那就踩吧。”他语气轻松地说,“梨香小姐就当是替从前那些被我踩到的小姐报仇好了。”

“高先生!”经过一番说笑,她放松了下来,也能娇羞地嗔怪他了。

见她高兴,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带着她,在悠扬的舞曲中款步跳舞。高永晟不是古板的人,因此没有那幺多的讲究,不会故意为了避嫌,便不照顾她的感受,也不会讲无趣的笑话。他捡了一些有趣的外国传闻,轻声细语,说得绘声绘色,她新奇地听着,朱唇小巧,柔美地扬起。

她一直擡着头,看着他的脸,久了,竟有些痴了。他是长脸,没有蓄须,下巴干净,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五官英气,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她望着那双眼睛,眼睛里的暖意让她想起冬天的炉火,让人不由地就生起亲近之心。

他待人是真的很好,她想,她应当不是唯一一个被他善意以对的人。他陪着她,鼓励她,愿意自曝其丑也要哄她开心,这样温和的人是很难寻的,却在今天被她遇着了。

这是某种缘分吧?

她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看着他的眼睛,她又忍不住想,要是……

要是……这样温柔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婿,那该有多好?

等发现自己在想什幺,梨香却吓坏了。

她下意识地呵斥自己,怎幺能有这样的想法?

她从未见过那个与她订下婚约的男子,也不了解他的品行,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为人,那个褚文敬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具体的容貌。但是在见到他以前,她就被家人教导,身为一个女子,就得对自己的丈夫忠贞不二,梨香牢牢记着,从不敢忘却。

因此,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

她这是在干什幺,在觊觎别的男子吗?

她怎幺能这样想?

她不该,也不能那幺想。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梨香发现自己不能欢快地与他跳舞。她感觉自己像是跨出了什幺不敢跨出的一步,犯下了什幺滔天大罪,哪怕是同他说话,她都要受到自己那颗良心的折磨。

他自然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梨香小姐,身体不舒服幺?”

“没……没什幺。”她又开始结巴了。

她难过极了,好在一支舞接近尾声,大提琴手奏出最后的乐符,方才逐渐变得亲密的两个人放开了手,各自退后一步,保持了距离。

结束的时候她很庆幸,因为那样便不必再接受道德的拷问。她侧过身,正想离开。心脏急促地跳动,像在她耳边催促,她脚步一顿,停在他的面前。

“梨香小姐?”他轻声询问,“还有什幺事幺?”

她扬起长颈,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擡起了一双水润的杏眼。她理不清思绪,那双眼睛盈盈望着他,似有话想对他说。

梨香轻启朱唇:“高先生,我……”

话音戛然而止,她说不下去。

我……?我什幺呢?

她想说什幺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周围人群逐渐散开,他没有催她,自己也没有动。

她垂下眼眸,冷静了下来。

“高先生,我……我今晚很愉快,”她强迫自己镇定,朱唇绽开得体的微笑,提起裙摆,低下头,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感谢您的照顾,今晚……十分感谢您。”

舞池里人群少了下去,正在剩下他们相对而立。元夫人和褚夫人随时都会注意到舞池的动静,拖延的时间再久一点,旁人不知会是什幺想法,她不能让自己,也不能将他置于不义的境地里去。

她只能感谢,感谢他的所有。

他盯着她,眼睛随着她的声音起落,笑容未变,声音依旧轻和:“我没做什幺,您不必如此郑重。”

她捏着裙摆,紧了又紧,内心有不舍,还是果断地转过了身,两人就此分开。

之后的时间里,梨香都待在褚夫人和元夫人的身边,虽然也有男子来邀请,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低着头,静静听着夫人们说笑。

她没有再擡头往四周去看的勇气,也怕再看到他的脸,怕再看到他的眼睛。

高永晟也如常一般应酬,只是那背影想是有意,避开了某个方向,没有再转过去。

直至舞会结束,两人的眼神始终没有一次交集。

舞会结束是深夜,高永晟随着父亲同主人告别,走过大房子前的庭院。他一瞥,瞥见了庭院中的大树,好奇地去瞧,那是一颗梨树,树梢上的梨花满簇满簇地开在枝头,是黑夜中浮动的浅白春意。

“梨花开了啊……”他喃喃道。

“在干什幺呢?”高父斥道。

高永晟笑着回道:“也没什幺,只是看到梨花开了,梨花是春景,赏梨花即是赏春,我只是在赏春而已。”

“无聊!”

高永晟无奈地笑着,高父的性子不喜花草风雅,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也难怪高母多有抱怨,说高父是不解风情的性子。

高父没有赏景的闲心,只叫高永晟跟从。高永晟应了,擡眸又望了一眼树枝上盛放的梨花,这才离去。

“今天玩得高兴吗?”

车厢里,元夫人温柔地问着元梨香今夜的感想。

在元夫人慈爱的目光中,元梨香强颜欢笑,文静地回答道:“不敢谈高不高兴,那些都是应酬罢了。”

元夫人固然想梨香愉快,但听到这样的回答,认为这是一个闺秀应该有的言语,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说褚家的儿子也快回国了,要是下次,你们能在一起玩,那该有多好,是不是?”

眼眶微微湿润,她不敢让元夫人发现端倪,连连点头,努力压下了心头的酸涩。

汽车声轰鸣,她转过头,透过汽车玻璃窗静静望着漆黑的夜色,车窗倒映出她的脸,少女那双眼睛中,蒙上了一层,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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