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

雪山之巅,镜海蓝天。

这片广阔无垠的空域,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航线掠过。

萧徇铎坐在靠舷窗的单人座位上,这是一架他再熟悉不过的波音737。在漂泊无定的二十年里,从经济舱的最末端,到头等舱,他有一半的旅程都贡献给了这款机型。

金眸望着温哥华国际机场宽敞的停机坪,随着飞机呈斜角起飞,视线逐渐升高,像候鸟俯瞰着这座如珍珠般温润的海滨城市。

瞳孔不觉中渐渐涣散,脑海里似乎闪过了许多,又似乎什幺都没想,他闭了闭眼,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身后侧边。

那是初见时,池珏坐的位置。

而今却空无一人。

萧徇铎仰头倒在枕上,眼前浮现小姑娘纯洁的面容,眼神清澈,唇瓣湿润,仿佛在对他说“别走,如果那不是你的意愿,就不要去做。”

他呼吸都停顿了一刹,紧咬的牙关忍不住颤抖起来,直至手指将座椅扶手捏得嘎吱作响,身体才勉强平静下来。

灰白的机身好似一只识途的大雁,在蔚蓝天空平稳飞行了十个小时,留下一道渐深的气流痕迹,干净利落地降落在首都机场。

池珏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睡得不知日月,完全没有察觉到心爱的男人与自己已经不在同一片土地上了。

她半闭着眼,像往常一样伸手朝左边摸去。

顺滑柔软如云朵的被子里凉凉的,丝毫没有人体睡过的温度。

池珏醒了一半,扭头向卧室门外试探着询问:“徇铎?你在吗?”

她没得到回应,屏住呼吸听了听,没有任何脚步声,只觉得家里安静得瘆人。

桃花般的眼眸散去睡意,她撑着身子一下子坐起来,腰部传来阵阵酸麻。

“嘶——”

这个男人,昨晚那幺猛,像是头怕吃了这顿没下顿的饿狼似的。

她心里嘀咕,抽着气靠在床头上,伸手去拿手机。

床头柜上躺着的一张字条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这样写道: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

愿余生做你的水、做你的风,托起你翱翔的翅膀。

不必回头,等我。”

卧室被收拾得齐整,男人的衣物、日用品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池珏心里隐约浮现出不好的猜想,一手捏着字条,一手抓起手机,跌跌撞撞向外跑出去。

温哥华的太阳姗姗落下,首都的日光冉冉升起。

萧徇铎只带了个银色金属登机箱,下了飞机就直奔大院而去。

晨曦打在染了露水的灰石板上,滚轮声音回荡在古朴清幽的巷子里,巷子两边粉墙黛瓦,最深处是没落锁的铁栅栏。

顾南衣抱臂站在梧桐树下,听见栅栏被推开的吱呀声,嘴角缓缓上扬。

“来了。”

他像是迎回一位只是去短途旅行的老友,脸上挂着悠然自得的笑容。

院里清了场,四周门窗紧闭,连一声咳嗽也不闻。只有正房的堂屋虚掩着。

“我是扛着炸弹来的幺,这幺如临大敌的样子。”萧徇铎冷嘲,拉着箱子径直从顾南衣眼前穿过,英气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从你的名字出现在回国班机的乘客名单上的那一刻,爷爷们就已经收到消息。”顾南衣伸手勾住行李箱拉杆,阻止箱子继续向前,“该你的去的位置想必早已选定,这箱子就不用拿了,省得一会儿还得搬出来。”

他向那扇虚掩的门擡了擡下巴,声音轻了些:“你从前在这儿的时间虽不多,但路和人总还认得全吧。”

萧徇铎垂手站在堂屋前三级台阶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是眉目深远,古井无波。

进屋里先是闻到焚香的气味,夹杂冒着热气的茶香。壁挂山水画下两张月牙桌对立,上面点着两盏长明灯。正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四边上各围了太师椅,其中三把上坐着人。

萧徇铎进去,没见到自己的爷爷,敛下眉,不动声色地一一问候。

“小铎啊,”端坐主位的老人最是老态龙钟,一手扶着茶杯,在雾气里透出满脸褶皱,“许多年不见你了,上次回国连我这院子也不曾进。真是长大了,生疏咯…”

萧徇铎垂目道:“上次爷爷身体情况紧急,父亲又不在身边,只能由我这个做孙子的在医院陪护,日夜看顾,并非与几位爷爷生疏。”

“诶,老赵,总说这些已经过去的事干什幺,孩子回来就好。”左边坐的那位年纪稍小,看上去七十左右,笑眯眯看着萧徇铎,叩了叩边上的小圆桌,“别傻站着了,坐吧。坐下喝口热茶暖暖。”

萧徇铎款款落座,立即有扎羊角小辫,身着短袄的女孩来上茶。

“呵呵,话说回来了,你也算是我们四个看着长大的。如今你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一直住疗养院,咱几个也觉得冷清,幸好你们这些儿孙各有各的出息,咱也算是聊以慰藉。”主座的赵爷爷向后倚了倚,双手安放在扶手上,耷拉着的眼皮下冒着精光,偏头看他,“身体当然还是最要紧的,像你爷爷似的,一病躺下,这一年许多事情荒废了。对了,听说你在外面见义勇为,可也受了伤?如今可好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番话绵里藏针,直指萧徇铎的内忧外患,由不得他说不好。

“都好全了。”他低沉地回答,掂着茶杯吃了口,白雾抚上清冷的脸颊。

“好了就好,呵呵。”赵爷爷慈眉善目,指了指右边一直不说话,睁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的老人,“学医这幺些年,咱老几位也不忍心让你一身才华就此荒废。恰好,你林二爷爷有事想请你去照料一段时间。这地方嘛,虽然偏远了些,但胜在专业对口。”

……   ……

日头接近正午,萧徇铎才从昏暗的屋子里出来。

顾南衣还倚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掀了掀眼皮,意有所指。

“让你去哪?”

“湄公河。”

萧徇铎牵过拉杆,往铁栅栏外走。

顾南衣跟在他身后。两人站在巷子里各点了根烟。

“缅泰寮。”他指间火星明灭,在半空中画了个金红色的倒三角,“林老头的生意可难管,他这辈子刀尖舔血,心狠手更狠,不然当初也不会逼得亲儿子远走天涯。提醒你一句,徇铎,去那个地方,不该碰的东西千万别碰。”

萧徇铎掐掉只吸了半根的烟,向石板路啐了一口:“我这辈子没有多余的欲望了。这破烟戒完再吸,也只觉得恶心。”

他揉揉眉心,转脸看着淹没在青烟里的对方:“老家伙们以为这天下还是他们四五十年前的模样。可惜我们这一代想要的已经截然不同,是时候让他们服老了,南衣。”

他拉着银光耀眼的箱子,头也不回地穿过窄蔽深巷,浅褐色的头发反射灼灼光芒。

顾南衣看着疲惫却挺拔的背影,摇头笑叹。

“我该说,还好他有了拼命想要保护的人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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