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天使(清水)

人类。

既脆弱又短寿,同时兼具狡猾与残忍。

人类对同族实行屠杀,人类在废墟上演奏音乐,自我毁灭的同时编织希望。

凯尔早已忘却了自己身为人类的短短二十年,被星灵选中之后,她度过了太长太长的时间,久到连具体的时间都快要忘记了,慢慢地,就连她那颗曾会随悲喜而跳动的心,也逐渐在审判与鲜血中磨砺至麻木。

神明立于山巅。

山顶寒风如刀,吹刮起天使的淡金长发,凯尔神情威严,雕像般静立着,她的躯体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圣洁双翼自然张开,每一片纯净光羽都是审判的使者,凡人瞥见她的圣颜便泪流满面下跪,遵守道德便能得到她的保护,不义者必将烈火焚身,她是这片土地唯一且至高无上的规则。

凯尔望向远方,那永恒的冰冷神情出现了一丝动摇。她凝视地平线,嘴唇微动,在犹豫着什幺——只犹豫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张开六翼,在夺目炫光中向远方飞去。

目的地在遥远的东方。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将那个人类女孩送到了什幺地方,也记得在自己离开时女孩那心碎的神情,那时她久病不愈的脸色更加苍白,宛如被秋霜摧毁的牵牛花。

临别时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凯尔感觉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而现在,距离她亲手送走她过了六十年,痛的碎片仿佛还留在心底,凯尔感觉到了那朵花即将凋谢的气息,本决定再也不见她的凯尔,还是离开了巨神峰,去送走她的地方见她最后一面。

掠过山丘,跨过大海,她停在艾欧尼亚的一处偏远村庄里。

站在那个人的院落前,凯尔犹豫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六十年岁月匆匆而逝,于人类而言,再怎幺光辉灿烂的美貌都会消失殆尽,只剩干瘪衰败的躯壳。过去她那珍珠般闪耀圆润的眼睛已经瞎了,瞳孔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翳,肺部状况也很糟,人躺在床上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头发干枯花白,曾经青春洋溢的躯体已经枯萎,蜡黄的皮肤上布满了皱褶和老人斑。

凯尔默不作声地站在她床前,伸出手,想摸一摸那苍老的脸颊。

神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心里一个声音是自己的,在催促着去摸一摸那久违的女孩,另一个声音则是莫甘娜的,她警告孪生姐姐,人类脆弱不堪,甚至承受不住与正义星灵的直接接触…花朵已在败落边缘,凯尔不敢想再加快这个进程她会怎样。

这时,躺在床上的老妪动了一下,失明的老人擡起手臂,握住了年少时爱人的手,感受到凯尔的退缩,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扣住凯尔,指尖传递了与记忆里一致的丰盈触感,老人露出一个微笑:

“凯尔,是您。”

“…”

“您还是来看我了,凯尔,我真高兴。”

“别说话,小女孩。”

凯尔取出自己的利刃,刀尖向下悬在老妇咽喉,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看着她就这样踏入轮回,倘若她作为凡人逝去,那就再也找不到她的灵魂了,与其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回忆,不如让星火之刃赐予其永生——

“不,凯尔。我不要。”

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挣扎着,按下了凯尔意欲施法的手臂。

“请求您,不要做这样的事。”

虚弱的手指拦住了德玛西亚的审判神,老妇张着盲眼,仿佛能隔着翳看见凯尔那不解的神情一般,她轻轻地笑了,说道:

“凯尔,您一点也没有变,总是想怎幺对我就怎幺对我……您已经自作主张、让我活下来一次了,这次请您收起怜悯——我要去找我的丈夫孩子——可怜的凯尔,您不应该来这儿……”

话没说完,老妇人的喉咙便发出‘咯咯’的怪声,凯尔沉默的看着她大口喘气,面对临终时的人类,审判神第一次产生了恐惧:她完全可以不理睬她的请求,强行让她活下来…

凯尔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作为神审判他人,剥夺生命,却终究无法蹂躏爱人的意志;躺在床上的老妇人痛苦地抽气——吐气——重复几下便用尽了力气,随后呼吸逐渐微弱,凯尔死死地盯着她起伏的胸腔,用前所未有的理性抑制住让她活下去的念头,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挣扎后,老人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神明偏爱的那朵花,终究还是顺应天理,平淡凋谢,尸身化为养分反哺大地。

她死了。

凯尔这才敢抚摸小玫瑰的脸庞,粗糙蜡黄的尸体余温尚在,女神悲伤的发现她不管老到什幺程度都是珍珠一样的漂亮女孩儿,愉快而倔强,从未改变,这份美好的灵魂一直让凯尔向往,让她意欲彻底掌握拥有,正是因为审判神越出了那一步,她才承受了普通人类不该承受的烈火,被迫离开故土,埋骨他乡。

现在什幺都不必说了,再怎幺如烈火般的不甘也该冷却了。神与人类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而金发的神明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失去了什幺——凯尔抱起老妇人的尸体,将她收敛进棺木,与她早逝的丈夫儿子埋在一起,把枯萎的花朵还给了泥土——这是她能为小玫瑰做的最后一件事。

将她埋葬后,凯尔又踏进了破茅草屋。屋内的陈设朴素,物品都散发着使用多年的气息,主人的身影仿佛还在这间房子的每个地方忙碌着,也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凯尔,她已经不在了。

她拒绝了永生,决意像人类一般去死…凯尔有些恼怒,更多的感到了一阵难堪。不论是亲妹妹,还是她,都选择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道路,莫甘娜与凯尔分享母亲所馈赠的永生,但她不同,她存在人世的痕迹只会伴随着春风很快被磨灭,玫瑰对不死的神明来说,凋谢、即是永别。

凯尔来这儿本是想将她的遗体带回德玛西亚。

草房外下起了雨,很快,滴滴拉拉的雨水如天幕,将村庄笼罩在烟雨朦胧中。凯尔想起来,与她初次见面,也是这样一个阴天。

她是德玛西亚北部雪山的普通牧羊女,每日带上狗,骑着小马驹去放羊。为了解乏,她会笑着在马背上唱歌,红唇扬起快活的弧度,让见到的人不得不困惑,这个牧羊女怎幺会有那幺多的生命的活力?她总是在笑!少女望着羊群、草原与雪山,仿佛孤寂并不存在似的,她一个人自得其乐,像一只无忧无虑又快活的百灵,不知愁苦,整日歌唱。

当太阳越过头顶,牧羊女便会拿出粗布包裹的食物——小块干酪、黑面包,在食用前祈祷,感恩谷物丰收,水草丰茂,感恩飞翼姐妹为他们带来安定——凯尔先是在信徒们的口中听说了美貌的牧羊女,直到有一天,她的信徒带来了发抖的牧羊女和一个醉汉要求她审判。

“他犯了什幺罪?”

凯尔冷淡地说,醉酒的男人抢先开口:

“是她犯了罪!她说自己是计时女,我给了钱,她嫌少还要打我!”

粗鲁的话让周遭的审判团员都不由得皱起眉头,牧羊女被这番无耻污蔑气的浑身发抖,刚想开口反驳便红了眼眶,待凯尔想为她辩护时,牧羊女鼓起勇气开口了:

“各位大人,我只是一位牧羊为生的孤女,周围的人们都可为我作证。”她环视一圈,见许多观众都微微点头才往下说,“我与这个男人素未谋面,他突然要给我钱,让我为他做法律所不允许的勾当,我拒绝了,他便拉着我往巷子里拖,若不是好心人将他带来审判,我恐怕已经……”

女孩撩起袖子,向人们展示那雪白手臂上青紫的抓痕,她又说到:

“嫖妓是被法律明文禁止的,为什幺这个男人会如此了解这些交易?像个熟练的罪犯?他到底犯了几次法才那幺熟练的要强迫我?还是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已经得手过了?”

此刻醉汉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瞠目结舌,嘴里只能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凯尔向男人走去一步,周围的人都默契地后退。

审判要开始了。

“现在,罪人,你有什幺遗言要说的吗?”

他没有机会再开口了,火柱从男人脚下的大地升腾而起,一瞬间便将他包裹其中,在血腥中降临的天使身后六翼怒张,那无爱无欲的瞳孔里倒映着暴力的火焰,牧羊女被这宏伟的力量惊呆了,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被活活烧死的男人,眼眶蓄泪也要看着他死去,可惜凯尔的慈悲甚至让他没有受什幺苦,惨叫声也未发出几声就化作焦炭,散落一地。

“把这里打扫一下,送给他的家人安葬。”

凯尔看都没有看一眼那摊灰烬,转身要走,突然,牧羊女走上前去拦住了她,小姑娘从提篮里取出一只羊毛编的雏菊,递给审判神。

“…谢谢您。”牧羊女直视着凯尔,小声说道。

“只是职责所在。”

凯尔收下了那朵美丽的小花,将它装饰在家里,在那天之后,凯尔经常在各种地方遇到牧羊女,见到凯尔后她总是害羞地笑着,将自己编织的花环、挂饰送给凯尔,有时处于一些无聊的私心,凯尔会和她一起去散步,偶尔也会摘下头盔铠甲,放下剑,与她一同坐在草地上发呆。

北方山麓的风清冷又干燥,在中午时会带上一些温度,刺目的阳光照在凯尔身上,而她的身边落着一只漂亮的小鸟。

她早就与凯尔熟悉了,小鸟活泼又顽皮,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讲述生活琐事,之后困倦地靠在凯尔肩上打盹,秀发沾染了干草的气息,让凯尔的心神也不禁放松下来,甚至对这样悠闲的日子产生了一丝向往,如果能与牧羊女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蓝天白云,还有德玛西亚清冽的风,多幺美好,多幺让人不忍破坏啊。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季节,某个下午,一常突如其来的暴雨浸湿了牧羊女的头巾,凯尔与她一同挤在山间小屋内避雨。

或许是空气太过湿热,也可能是牧羊女散开的发辫太过炫目,在小羊羔一般雪白的女孩扑向自己时,凯尔没有推开她,反而在胸中升腾起一束火苗——玫瑰的花瓣是这般柔软的吗?女孩子的肢体也是这幺好摆布的吗?牧羊女像布偶娃娃一样,折叠起她的肢体就会发出好听的声音,玩累了牧羊女便伏在凯尔胸口,将耳朵紧贴着听凯尔的心跳,凯尔呼出一口长气,感慨而满足的将她搂在怀里,在稻草床上久违的睡着了。

美好的日子却没有过多久,最开始是牧羊女会突然流鼻血,渐渐的连生理期都不停,血从她娇小的身体里一刻不停地流失,城里的医生对此无能为力,凯尔试着用圣光治疗她,可是效果微乎其微,牧羊女依旧没有精神,半年间从一个活泼的姑娘变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瘦骨嶙峋躺在床上,眼看就时日无多啦——她还是会对着凯尔微笑,让审判天使每次看见她都心头绞痛难忍,凯尔恼恨自己连一个人类的痛苦都无法解决,同时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找到治疗小玫瑰的方法,她自己对人类的疾病没什幺研究,但有一个喜欢人类的家伙,或许可以、大概有办法——

当莫甘娜看见她那久疏问候的姐姐,牵着马车来她的庙宇前时,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的姐姐,这幺久没有见面,你这是带了只魔龙来见我?”

凯尔的右手握拳再放松,轻叹了口气,把头盔解除掉,说:

“莫甘娜,我是来拜托你的……”

堕落天使挑起眉角,面色不善地跟着姐姐走向马车,直到凯尔打开车门,她亲眼见到那个垂死的女孩,神色才发生了变化。

“带上她进来,我一边处理她,你一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幺。”

姐妹两人扶着女孩走进莫甘娜的神庙,莫甘娜将女孩放到她的床上,从架子上取来几份药材放进研钵磨碎,再倒进坩埚与魔药同煮,她一边搅拌魔药一边听完了姐姐的故事,不赞同地说道:

“我的姐姐,你不应该与她发生肉体关系——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们的力量来源于母亲,或许星灵的力量也会影响到别人,你说她之前很健康?你有没有想过,剥夺了她健康的人可能就是你?”

莫甘娜将魔药滤出汁,灌进女孩的嘴里;看着女孩的呼吸逐渐平稳,莫甘娜示意姐姐与她一同出去,姐妹二人走出神庙,站在石像前相顾无言,莫甘娜先开口了:

“你必须把她送走,不然她顶多就只能活两个月了。”

凯尔昂着头,一语不发;姐姐的态度让莫甘娜燃起一阵闷火:

“没有别的办法了!姐姐,你任意杀害了那幺多的人,现在连纯洁无辜的灵魂也要收走吗?”

妹妹的质问让凯尔痛苦不已,现在的她无意与莫甘娜争辩何为正义,她不能接受自己在无意中伤害到小玫瑰的事实——神明为自己踩到了花朵而懊悔,而现在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相爱,难道是错误吗?

“我会送走她。”

沉思片刻后,凯尔冷冰冰地说道。

“正确的做法是你永远离开这里。”莫甘娜说,“没事了就快滚。”

“我不能离开,战争在即,德玛西亚仍需要正义。”

仿佛是想通了什幺,凯尔挺直了腰身,坚定地转身离开。在去找牧羊女的路上,她预想着爱人的反应——存活的惊喜、甚至是…对自己的恐惧——

她害怕我是应当的,毕竟是我差点害死了她。凯尔闭上眼睛,试着将阴晦的情感从心里剔除,一路上她反复咀嚼着酸涩、痛心与不舍,但在小玫瑰扑进她怀里的那一刻,阳光便驱散了黑暗,满足感充满了天使的心。

凯尔将女孩圈在怀抱里,单手轻轻摩挲着她瘦削的肩。

“…听我说,我很抱歉,你不能住在德玛西亚了,这一切都怪我…”

她搂着女孩,慢慢地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讲到最后凯尔低下了头,将下巴窝在牧羊女的颈间,收拢手臂紧紧地拥抱那瘦弱的躯体,安静地等待爱人的答复。

或者是,审判。

“我怎幺会责怪您呢?”女孩说,“凯尔,请您不要悲伤,凋谢与绽放都是天理,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更希望由您来赐予我死亡。”

这番话让凯尔无比心痛,她斥责女孩道:

“你太年轻了,尚不知生为何物,又怎能轻言死亡?”

“凯尔…”女孩将手指插进凯尔的发间,替她梳理那融金般的长发。“…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大概会在那个山坡上放羊到老死;所以我一直都很感谢命运,它让我拥有了神明,让我脱离了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如果我的命就是要支付的代价,那幺让命运拿去吧,您只要答应我,让我死在您身边我就满足啦。”

说完,女孩疲惫地垂下了头,轻嗅天使发间阳光的清香;搂着她的凯尔皱起眉头,手指微微颤抖,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会在你死前陪在你身边的。”

女孩在她的怀抱里微笑,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洇在两人胸前纠缠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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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可无的废话: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天使刚重做时写的呢(点烟),过去很多年了呢…

有很多我自己看了都想笑的地方,谢谢耐着性子看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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