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光,西市始有人烟。阿欢于西南角支开鱼摊。凭借一手好技艺,她很快获得鱼贩孙二娘的喜爱,甚至在她身体欠佳时,让阿欢独自出摊。
她左手自竹篓抓出一尾鱼,掷于案板;右手抄刀,刮鳞剖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零星叫卖声起,她沾水取布净手,擡眼时似有人闪过。
她将布放于一边,复又低首专注手上营生,眸中却是寒冽。
因时疫之故,行人不似往日之多,可她布摊数日,四周眼线从未断绝。
她易了容,如此其貌不扬的模样还是引得蚊蝇不断。她冷哼一声,刀利索斩断鱼头。她以手背拭去右颊沾的一片鱼鳞。
下次出手,必得万无一失。
“这尾青鱼不错,怎幺卖?”
阿欢一瞥鱼,道:“六斤半,每斤四文,共二十六文。”
“姑娘眼睛真毒,不消上秤称重幺?”
“不用。”她答得果断,手抓鱼放在秤盘上,拨过秤砣,向来人示意。两人对视时,阿欢手一僵。
“你阿兄,他想见见你。” 秤盘晃荡,韶九的面庞在兜帽下显现。
“别妨碍我卖鱼。”
“他得了时疫,拖着没治。待我知情,已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了。”韶九黯然,“他在病中一直唤着你的名字,只求见你最后一面,我于心不忍……”
鱼在案板上死寂,浸了油脂的刀散着腥膻。阿欢收回秤杆,一声不吭。
马蹄踏碎枝桠,凉风滑过阿欢脖颈。韶九回望阿欢,苍穹万里,她似深潭沉寂。
一至韶九居所,阿欢翻身下马,便径直向屋内走去。
“戴上这个。”韶九拉住她,递给她面纱,“虽吃了药,还是要以防万一。”
阿欢默然接过。小而紧凑的院落,区区数步即至冬青住所。她定在门前,手缓缓触门。
数天不见,再见竟是永诀。她实难接受这个事实。她又该如何面对她的阿兄?
门“吱呀”而启,她擡起头,不由退了一步。
“卫……澈?”
又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幺?卫澈及时拉住了步步后撤的她,低切道:“我知你疑我。但你阿兄确实……”
阿欢肩膀微颤。她强抑心绪,撇开他的手:“他覆了你的庄主之位,韶九还有你如何能……”
“因为韶九对他有情。”卫澈抢白。
“那你呢?你又……”
“我对你有情。”面纱之上的眉眼低垂。他眼眶微潮,哀婉中沁了温柔,“而他是你的阿兄。”
院落的丹桂扑簌簌落到他素色澜衫。阿欢定定看他一刻,默不作声地掠过他左肩,走入屋内。
窗棂半支,飘入的花香冲淡浓重药味。内室条案上一青釉莲花香炉,袅袅飘烟。阿欢望着周遭一切,陡生幻意。她甚至开始期待这是场骗局。然透过纱帘,她分明看到有人安静躺在榻上,毫无动静。
她拂开纱帘,见冬青双眼紧闭,脸颊凹陷,唇色惨白。心一点点下沉,她镇定心绪,缓步靠近。
“阿兄。”她搭上他的手。
冬青眼珠迟缓地转了转,幽微的呼吸似轻羽,拂皱平静湖面。
“阿兄。”阿欢试着又唤一声。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阿兄如今如枯木般毫无生气。她鼻尖一酸,俯身捏捏他冰冷的手。
冬青慢慢睁眼,好似用尽了周身气力,才勉强擡起沉重的眼帘。
“阿欢……”他眼神空洞,试图看向阿欢,却仿佛力不从心。
“我在。”
“你还愿唤我声阿兄,我……很欢喜,我以为你……恨毒了我。再也……不会见我……”
“我气你骗我欺我,但我从未恨过你。你是我的阿兄,是至亲,永远都是。” 她半跪于榻前,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嘴角吃力牵扯起弧线。
她幼时得了重疾,冬青守着她整整三天,不曾阖眼,生生将她从阎王殿里拉回。每个她习武的晨日,冬青必烹一盏清茶陪伴。每个她晚归的夜,都有冬青一盏烛灯守候。他不厌其教她识字、帮她念书,才使她勉强辨字。
恩义,诚不敢忘。数年来点点滴滴,她镌刻于心。在死生面前,曾经的龃龉是那般微不足道。
“阿欢,对不起……” 冬青暗沉眼眸里是深切的凄哀。
“别说对不起!我不想听!”阿欢情绪蓦地激动,开口霎那泪盈满眶,“你们个个都说对我不起,对不起就好好活着,用下半生来抵偿。独留我一个算什幺?”
失去至亲的痛,她已尝过一回。冬青是她于世间仅剩的亲人,现今也要离她而去,让她情何以堪?
“阿兄不是要与我过安宁日子?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们山高水远,从此不问世事……”
太迟了。冬青神色苍茫,青白唇齿间未有溢出一句整话。他想起三月前阿欢揭下交易的那日,她也说了要过安宁日子。不知不觉,他双目离离,眸中水雾弥漫。
这原不是她该承受的。花容妍妍的年岁,却被仇恨和血色浸染。他满心愧疚,含泪凝目注视着她。
“没有我,也要……好好过……”
“你若死了,我会杀尽仇人,直至最后一口气。”杀气自凄情中迸裂,滚作眼角冰冷,“我说到做到。”
“阿欢!你存心让你阿兄不安幺?”韶九终是忍不住了。
“她……从来是这性子……”冬青脸庞漾起苍白笑意,“欢儿,可你还记得……我曾教你的……兵法。”
“用兵之法,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要复仇,当谋定而后动,否则便是白白送死。”卫澈插话道,“孙巍掌兵权,又背靠忠毅侯府。你去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漠西小王爷是卫某旧识,不若去借他的势将其连根拔起。”
阿欢看着冬青眨眼表示认可卫澈之言。一系列的事体来得既急且快,让她一时不及思考,水火不容的两人是如何达成共识的。
“欢儿,你是清风堂……最后血脉……答应我……好好活着……” 他艰难拉起阿欢的手,双唇颤动。
“我……”阿欢低首咬唇,良久她擡额道,“我会的。”
冬青目光迟缓转向卫澈,卫澈会意,郑重作揖:“前尘往事皆往矣。我卫澈言出必行,定会护她周全。”
“阿兄?”阿欢捏着他的手,看他如释重负,眼神渐而涣散,满目忧惧。
“唤我……一声阿青……可好?”他用尽气力,期盼中带有惶色。
一旁的韶九面容倏变。阿欢死死抓着他,盯着他眼也不眨。
“想听你……唤我阿青……”
“阿……青。阿青!” 笑意于他唇边凝固。冬青眼眸骤亮,继而似火烛燃尽,慢慢黯淡。掌心温度一点点流逝,再无法捂热。
“阿兄!”豆大的泪滴在被衾上,阿欢晃着他身躯,喊声嘶哑。
“阿欢,冬青他已经去了……”韶九探过冬青鼻息脉搏,脸上泪痕犹新。
“闭嘴!”
“阿欢,别让他在九泉难安。”卫澈上前,细声安抚。
“阿兄——”她抽噎不止,抓着冬青的手不愿放开。
卫澈圈着她,将她拉离。
“不要丢下我……”被衾皱缩一团,剧烈的疼痛从心底晕开。她大口喘气,愈来愈浓重的迷雾遮蔽视线,直至无垠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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