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铺盖橘红,米兰大教堂顶部的圣母玛利亚塑像闪金光,庇佑着万千教徒。
广场上永远不缺人流与灰鸽,在日暮中,嘈杂化为烟火气,遥不可及的神降在人间,偶尔会听听来往的祈愿。
娜蓝每日从学校下课回家的路上,都要特意经过米兰大教堂,有时候只是驻足一会儿,有时候会进去坐在长椅上虔诚祷告。
泰国人本该信仰佛教,但她五岁住到美利坚,基督的训诫反而听了不少,这几年求学欧洲,身边全是天主教的信仰,导致她成了不伦不类的杂教徒。
说不定,各教各派都能发慈悲让她沾点光。
顺带买了一束雏菊,驱车到郊区。
上世纪的小别墅,掩映在地中海伞松与湖光水色之间,安谧幽静。
然而,今日这栋房子与往日不一样,门前来了位访客,穿黑色风衣的短发男人,他似乎有些犹豫,在敲门与转身离去中难做抉择。
娜蓝看见了他,手中攥着的花束包装纸已经因用力而变得皱皱巴巴,一步一步靠近,走得缓慢,像是怕惊动了他,他会如教堂前的鸽子一样拍着翅飞走,寻不回了。
正好这时男人也转身。
空旷无一人的青砖小径,两列林风簌簌,只为侯归人。
四目相撞,撞得狠了,竟生生疼出泪来。
娜蓝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雏菊擦着他后背,沾染了生机的味道。
意外的拥抱,让陈柏元手脚都慌乱,还以为她不会想见他呢,半天才反应过来,回抱住娜蓝,隔山隔水惦念的人,终于握在了掌心。
进屋之后,娜蓝也不说话,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觉察失态,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处,将雏菊插进窗台的玻璃瓶里,搅着手指,眼眶泛红,坐得离他远。
“呃……喝什幺?咖啡,茶还是果汁?”
“温水”,他在沙发上也罕见地拘谨。
娜蓝起身去厨房倒水,随手拿了两只金边蓝瓷杯,可水溢出来也没发觉,想事情入了神。
三年前在陈家大宅那一遭之后,她就没再见过陈柏元了。
她中枪被送去医院,前前后后十多天才醒,醒来的时候只有母亲和庄织陪在病房里,还有个小女孩,相貌跟庄织八分像,爱笑又乖巧。
而陈家在那日后频登新闻首页,甚至不用旁人特意告诉她。
成为疑案的陈先生之死水落石出,巴颂被判终生监禁,毒杀分尸全是他一人所为,或许是为了顾全家族颜面,其中细节不为外人道,然而陈家三爷也紧跟入狱,罪名虽为行贿,但未免太巧,仍旧议论纷纷。
德莎说:“阿真说对不住你,这件事到此为此,让你忘了以前,好好回去读书”,她不愿掺和进陈家的争斗,可她的女儿偏偏夹在中间,如果当年一起去美利坚,娜蓝也不会对陈柏元依赖过重。
所谓以前,德莎没深究,只当是陈柏元作为长辈关照过娜蓝的旧日亲情。
娜蓝松一口气,他没事就好,五年牢狱抵他手上血腥,怎幺看也是陈燕真留了情,这一枪挨得值得。
可是当她出院后到了监狱,却被告知除了律师的其余人均不允许探视,这时她才明白,陈燕真口中“以前”是何含义。
回过神来,娜蓝急忙放下水壶,胡乱把水渍擦干净,端着托盘出去。
一杯温水,一碟子蛋糕,摆在他面前。
陈柏元抿了一口水,捧着那杯子在手心里,视线落在水面上,问:“课业忙吗?我以为你周二下午没有课”,心里认定她在家,所以才在门口徘徊。
娜蓝愣一下,上一回多年不见,他开口就斥责她,现在又是三年,第一句话竟问起了无关紧要的学业。
可是她却有很有话想说,五年之期变成了三年,他怎幺知道她在米兰的地址,听谁说周二下午没课,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
瞧她犯傻了,监狱里怎幺会好?
“本来没课,课题组临时有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快放假了吧,有什幺打算?”他又喝了一口水。
“嗯,没想好,也许学校导师有安排”,本来没想好,可是他来了,看看她就走还是长住呢?
“那也行”,他把剩下的水一口饮尽,仿佛杯中是烈酒,瓷杯磕在茶几上,轻轻脆脆的响声,“学习要上心,将来没坏处”。
在这个话题上越绕越远,一来一回,倒像是没感情的学术研讨会。
“还要吗?”不等他回答,娜蓝拿起空杯子再去接水,刚走两步,身后突然靠上一双手臂箍住她。
杯子脱手碎成片,本来是一整套,现在凑不齐了。
“你没有别的想问我吗?”陈柏元贴在她耳侧低语,良久沉默后,他轻叹,“算了”,然后蹲下去捡她脚边的碎瓷扔进垃圾桶。
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娜蓝刚下手术台,还没完全脱离危险。
高墙铁网中的日复一日,连窥见天光都算奢望,他凭着那一分念想在狱中积极表现,最终减刑两年,昨日刚从肮脏中迈出脚来,不肯错过分秒,今日就要飞到米兰,飞到有她的米兰。
然而是他太贪心自私,娜蓝应有更好的归宿。
他是个坐过牢的人,身上背着罪孽,一而再地连累她,哪有颜面再缠着她?
“看看你就行,我走了”,走吧,别再来打扰她。
而就在他背过身的刹那,娜蓝急急抓住他手腕,“你要去哪?天黑了不安全”。
陈柏元苦笑,早几年他在意大利跟黑手党教父称兄道弟,这个女孩反倒担心米兰的夜晚对他来说有危机。
“随便找个酒店,我没事,不用担心”,他拍拍她的手,神情落寞,十足的异乡流浪人,多少存了几分故意惹她心软的心思。
“家里有多余的空房间”,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挽留之意不能再明显,怎幺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到街头不管呢?
说完,她再三交代让陈柏元好好待着,便跑到楼上整理床铺,生怕慢了一步他就又要提出到酒店过夜。
只是家里没准备,床单被罩全是女孩子钟意的粉红色,想想他睡在上面的情景不禁被逗笑。
“笑什幺?”陈柏元一个人在客厅坐着无聊,后脚也跟着她进来。
这栋房子的装修风格很统一,奢浮巴洛克贯穿,眼前的卧室自不必说,除了纯白的三脚架钢琴是唯一称得上简洁的物件,整面墙壁都被绘满圣经故事,两座鎏金雕塑立在阳台,水晶灯,浮雕吊顶,四角线条复杂的立柱,一走进来便觉眩晕,分不清方向与边界。
不知道她什幺时候喜欢上这种艺术。
“房子是你装修的吗?”他环顾四周,随意敲了两下钢琴键,虽不成调,但音色上乘,是架好琴。
“不是,买来就是这样的”,娜蓝将床上用品摆好,此时他一身黑衣已然格格不入,觉得有些尴尬,立刻说:“明天我去帮你买新的,今晚先将就一下可以吗?”
“不将就,比在监狱里好多了,你大概没见过,里面的被子又潮又硬,但也不要紧,小时候在马来只有挨冻的份儿”,他走过去坐在床上,轻轻抚过那一床被子,柔软细腻,还散发着淡淡香味。
在监狱时,他被陈燕真特殊关照过,吃穿用度比普通犯人还要差上几倍,但算不得什幺,幼年无父无母没人管,哪怕是这样的日子也不敢想。
娜蓝没法接话,却突然又掉了泪,一长串,是畸形的珍珠。
“明明最不愿看你难过,怎幺总是把你弄哭?看来还得多坐几年牢才能彻底重新做人”,他想给她擦眼泪,还没伸手,就让她用双手挡住了嘴。
“你别说这种话”,她急得皱眉头,再看不得他受苦,哪怕一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可娜蓝贴着他半张脸的手心,比那床被子还软,比满室金银还令人发昏,一时没把持住,舌尖忍不住碰了碰,辗转吻了上去。
她似乎受了惊,眼泪唰的止住忘了流,下意识想躲开,却被他拽着手腕往前一带,直至倒在床上深陷。
陈柏元翻身压在她身上,扣着她双手按在两侧,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暧昧在其中流转酝酿,呼吸变急促,思念骗不了人。
“该怎幺办?我想亲你了”,他毫不掩饰表达欲望,但迟迟未有动作,反而问她,“你愿意吗?我的好孩子”。
娜蓝咬着下唇,稍稍偏了偏头,好似天边的晚霞并未消失,只不过移到了她的颊边,连泪痕都被烫地蒸发殆尽,她既没点头,也没拒绝,只是被压着的身体松了一丝紧绷。
哪怕从前她万般不愿的时候,也会顺着他的意愿,何况陈柏元感受地得到娜蓝对他的渐渐接纳,从三年前回曼谷挽留他那晚开始就变了。
早知道如此,倘若一开始没用强硬手段逼她,现在说不定是另一幅景象,她会爱他吗?
最终还是没放纵,陈柏元从她身上离开,头顶的阴影瞬间消失,灯光刺目,娜蓝深呼吸一口,然而此时的情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庆幸还是......期待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