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璧低眉审视着他,又道:“你与那岱钦叶护墨罕,并称壁外双星,一黑一白,倒是有些中原人阴阳调和的巧劲儿。”
叶护是西洲官名,职权极大,仅在金刀可汗家族、左贤王、右魁王之下,通常由宗室子弟及部落至强之人担任,约莫相当于大胤的兵马大都督,与周云柬的地位正相仿佛。
那玉伽、岱钦二词皆是胡语,一者指谋士,一者指勇士,且他二人又是分属左右双王麾下,两两相对,乃是天生互克,而又相辅相成,在西洲青年一代里头大放异彩。虽将军传信中未多提及,但也可以想见有此二人作祟,必对战事推进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白音不好意思地一低头,“我身无所长,又带着病,只被外人冠了些虚名,让娘子见笑了。”
“怎是虚名,朕瞧你,聪颖伶俐,偶尔又懂得耍滑讨巧,也算是名不虚传。”
白音忽然问:“我已吃了药,自然就是娘子的人了,只不知娘子一行要去往何处?”
“你这是在套朕的话?”
白音扬起张极天真的笑靥,“我只是想着……还能与娘子相伴多少时日。”
他那双眼睛实在是清莹秀澈,直把天上水与云中月都装在里头。西洲干旱少雨,却蕴出了他这幺一位水灵灵的人儿,与大胤儿郎一比也毫不逊色。
若说沈宴是春水,征羽是秋波,容珩是冬日凝冰的静湖,那他就是夏日林中满覆着鹅卵石的清澄小涧,活泼泼的,只知道流淌和歌唱,从来不愿记仇。
“你怕朕会提前杀了你?别担心,朕是天子,肚内能容四海,自然也容得下你一个作乱的小贼。”女帝拍了拍他的脸,“朕,自然是要去朕该去的地方。你只要做条小狗,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
白音道:“娘子有了去处,真好。我原是要去往北庐的,如今跟着娘子,去哪儿就都一样了。”
“北庐?”
成璧心中微惊,忙定下神审他:“你为何去北庐?”
“北庐怎幺了,可是去不得?”他自然而然地回。
“你西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外靠鹿斗峡谷的伏杀牵制住我大胤主力部队,暗地却送了一伙流寇进来,趁着北庐城防空虚,骗开城门沿街大肆烧杀抢掠。这件事,朕不信你不知情。”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心头益发愤恨得烧起来,再看白音则更觉碍眼,真恨不得再将他捆起来抽上几百鞭。
边关不宁,民怨不平,何以慰藉?这小贼人不管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所图谋,如今落在她手里,当真是老天有眼!
那厢白音却是淡静自如,他脸上还凝着些疼痛余留下来的潮汗,只将眉眼略略一动,柔声道:“娘子别生气,这事儿,我知道一点。只是我知道的,与娘子知道的可未必是同一码事。”
女帝冷笑:“血案铁证如山,朕倒要看看你待如何狡辩!”
“娘子毕竟京城里来的贵人。有些事儿,因有鬼蜮邪人暗中阻挠,故而还未上达天听。”
又是这样,看似直白,却又含混遮掩的怪话。这小贼总像是个窃窃的告密者,许多细节都拐着弯抹着角地藏在隐喻里。他不藏私,却偏偏要她抽丝剥茧,自个来将这一切的谜题解开。
女帝听得心中冷嗤,蔑笑道:“你不会要告诉朕,北庐之事并非你西洲所为吧。”
云舒目中亦神光冷淡,俨然一副不信的模样。
白音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眯着眼道:“是或不是,谁知道呢。”
此言何意?
这白音小贼胸有丘壑,言出如用兵,绝不会师出无名。即便装疯卖傻撒娇扮痴,也必有其内在目的,如若真以为他只此一眼便情爱着她,愿叛族离家做她的牵绳小狗,那才真个是被美色迷瞎了心了。
他如此说了,成璧便顺势想开去,与云舒两个对视一眼,道:“不是西洲,那是从哪来的?”
云舒斟酌片刻,却只无果地摇了摇头。那白音看她两人一直苦思无解,便俏皮地眨眨眼睛,凑上来插了句话:“娘子,我是从哪里来的?”
成璧登时心神一震!
她遇见白音之时,二人乃是相向而行。故而,要说他是从哪来的……说西洲已不恰当了,他分明是从大胤内地往西北行来!
内地之贼,便是家贼。若这幺说,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女帝将周边几处郡县及势力范围在脑中一过,隐隐有了明悟,这倒是和她先前在京中的猜想不谋而合,也正因如此,她才决意以身赴险,用饵去钓一条老而弥辣的大鱼。
想明白这一点,女帝的心气略略顺遂了些,再瞧白音,也稍觉有几分乖巧可爱。
然他的话又是不能轻信的,故而只可将他看作一个黠慧的对手,绝不能被他三两句话给带偏了。
女帝轻笑起来,两手捧起他的面颊,眸子一敛,俯身上前吻了吻他的侧脸,勉励道:“说的不错,这幺快就明白该如何做乖小狗了,朕心甚慰。”
她的朱唇软而凉,轻轻落下,一触即收,如同温柔到无解的晨雾。晨雾的温柔内核是无情的,它无差别地笼罩着山河万物,未有偏爱,不曾徇私。
白音又一次涨红了脸,胸膛之中那颗心不自觉激越地跳动起来。
他不受控地痴迷于她的施舍,流畅的脖颈之上喉结轻滚,想要去牵她的手,神情却猛地一顿。
正茫然时,又将身板悄然蜷缩起来,想是那牵机引余毒未清,一旦动情则血脉翻腾,引动毒素,使他自胃里上及心尖涌起一阵尖锐刺痛。
成璧静静地垂眸看他,他眼下应该是很痛苦吧。
即便痛苦也不曾放纵自己滑入狼狈的境地,真是个暗藏傲骨的域外美人。
若是他足够痛苦,那她便安心了。
“小狗只有得到许可才可以去亲近主上。千万记住,你的主上,再不是什幺西洲的右魁王,而是朕,大胤天子赵成璧。”
白音忍着疼喘息不止,神色柔和,眸光缱绻。
他并未往她的方向再凑近一寸,只垂着眼睛轻轻道:“记住了,娘子说的,我都记住了。”
西洲小贼既已收服,那幺余下的,便是清理些不顶用还碍事的废柴。
漫天大雨之中,暗卫将白音的西洲仆从拖至道边,用绳子捆了拘成一列,挨着个地砍了脑袋。
寒光划过,鲜血洒入雨幕,便似沧海一瓢,转眼间便被泥水急匆匆地涌来覆去。
几个无头的西洲人沙袋一般倒在路边,那两个大胤镖师早在又遇上她一行人时就想偷偷溜走,却在半路被暗卫提了回来,再一眼见此景直慌得面无人色,绝望地连连求饶。
那种尖锐的嘶吼号哭就像是霜夜深林里的寒号鸟,一声连一声,在生命尽头痛苦而翻覆地回忆着自己的老母和妻儿。
女帝端坐车内,面沉如水。
那哭声在她心中的旷野久久回荡,“爹娘”是镰刀,“家妻”是铁锯,“我那三岁的孩儿”则是把带尖的狼牙棒,催心拔肝,千刀万锤,拼尽全力要砸烂她心里曾以为可以坚持的一切。
那幺恐惧,那幺无助地号哭着的,是她的大胤子民。
云舒亦是形容惆怅,犹豫多时,终于开口进言:“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一行人北上乃是绝密,多两个闲人便是多两处纰漏,若遇上行刺等事端,难免一时顾及不上,被人抓了把柄。人心隔肚皮,绝不能寄望于他人的忠诚,而将泄密的主动权交予旁人。”
女帝沉声道:“眼下的确没到放饵的时候。”
她蹙紧了眉,双目闭合,许久后,方淡淡启唇:“杀。”
车外两声惨叫。
她听见剑锋斩断颈骨的脆响,不是“咯吱”,而是“咔嚓”,快到几乎分辩不出骨殖摩擦造成的钝碍。那声音极富有穿透力,拨开淅沥雨幕贯入她耳中。
雨丝寒凉,鲜血滚烫,天地仿佛一烘炉,炽焰哔剥作响之时,世界都在分崩离析。
她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说话,这是她作出的至恶抉择。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悲鸣。她身在帝位,灵魂却被罚没入无间地狱。像她这样沾了冤血的人,应是不配再有来生了。
几丝血液喷溅到车窗的帘布之上。
狂雨洒落,树影纷纷,道边肝脑涂野草,腥血屏风画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