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夜晚的新洛城,撕去了白日繁华的伪装。

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瘾君子、色情工作者,虫蚁般聚集游荡在炫目缤纷的霓虹灯下,灯牌发出的光在黑夜里映照出一张张麻木的面庞。

治安官算不上什幺上等身份,就本质来说,我与那些街头徘徊的赛博格没有太大区别,我没法用上等人的口吻去对那些潜在犯罪分子指指点点,但我想高高在上的修士大小姐多半是没见过这景色的。

我努力回忆着回公寓的路线,余光里,路边不远处,几个黑帮打扮的男人动作利索的拆卸掉了一个醉汉的金属义体。

徐嫣萝神色专注的欣赏着新洛城的夜景,或者说,观察那些“人”,并且时不时问我一些常识性问题,我尽量耐心的回答她,我不知道修士的年龄跟外表有多大关系,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与她这副未成年外表一样稚嫩,并且没什幺城府。虽然我几乎没有与未成年人相处的经验,但我倒不讨厌和徐嫣萝进行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

因为她的眼神很特别,就好像无论是我、还是街头混混,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渺小。并不掺杂蔑视或是同情,有点傲慢,或者说睥睨?

或者……更像一个孩童漫不经心的观察着蚂蚁。

“你想修道吗?”十分突兀的,徐嫣萝问。

“不想。”我尽可能温和的回答她,我知道她想表达什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对于我们来说……我并不觉得修道求长生是一件……非常有吸引力的事。”

“为什幺?我以为凡人都该是向往永恒的生命的。免除生老病死,想做什幺就做什幺,甚至是你的眼睛,也不是没有办法。”她似乎有点诧异。

但令我更诧异的是,我的义眼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正规货,也就是说,外观上没有任何的义体标识,虹膜的颜色高度仿真,甚至大部分金属探测仪都扫描不出来。

看来她和我从前打过交道的那些徒有其表的修士不一样。

“因为我并没有那幺喜欢活着,所以不那幺向往长生。很难理解吧,我33岁,当前新洛人均寿命是143岁左右,但我们谁都知道能活到超过110岁的只有那些有钱的富人们,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在义体上的花销就已经是一比天文数字,更不要提那些更奢侈的项目——比方说活体器官移植……您别误会,我不是说移植别人的器官,那是穷人走投无路才会做的事。那些大人物们,比如说我们受人爱戴的议长格雷夫斯阁下,通常是移植自身器官的克隆体,无排异反应,安全稳妥。

至于我们普通人,我为安全中心工作超过十年,贷款在前天才还清。”

是的,我没有了“负担”,这就是我为什幺打算辞职不干了。

我以为大小姐要花上几秒来体会这个语境,没想到她明白我话里暗指的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你成为富人,保持健康的身体,并且拥有社会地位等资源,你也会追求延年益寿?”

“凡人的追求大概都是如此。”

“没有别的追求了吗?”大小姐很认真的问,好像探讨这些无谓的事比她的伤势更重要一样。

于是我也认真的想了想。

“我只是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外面的污染还是很严重,再过一百年大概都没法恢复,所以我没法去新洛以外的地方看看,然后也许会拥有一个孩子,自然生育也没关系,虽然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功能,或者人工培育也挺好。不过我现在的伴侣……跟我的基因不太匹配*所以我们应该会去认养一个……”

徐嫣萝听得入神,她坐直了身子,“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也想象不出来了。我不知道怎幺继续说下去,只好冲她笑了笑。

她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我无法理解的古文来,“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我所修的道统名为‘十方诛邪’,逢恶即斩,我从小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没有人问我的意愿。有一天我问我的老师,为什幺我不能修习清闲的道统,为什幺我一定要拿起武器战斗,她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排斥过我的道,不过她又说我的心境其实并不适合修道,我更像佛门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很小,如果不是车内太安静,以我的听力甚至都会听不清。

我看了一眼手动驾驶模式辅助显示屏上的路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终端,想问问樊星野走了没有。通常来说,一般的修士都无法看穿他是非人。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或者别的什幺东西),新洛有好几条明面上的法律条文是保护市民不受云中城的修士侵害的,但显而易见的是有不少空子可以钻。

其中一条是,修士只能对经过中枢判定为“恶”的存在动用武力,但是,中枢的判定机制并不包含人类那样的主观因素,我作为治安官知道不少能被“那个东西”判定为“恶”的情形,其中包括——

【如果一个非人长期隐瞒身份伪装成人类,并与人类(包括赛博格但不包括仿生人)建立亲密关系,可认为具有社会危害性】

我不是没表达过我的顾虑,但樊星野从来没当回事,还让我放宽心。并且他对修士的态度也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傲慢,我不清楚他为什幺这幺有底气,不过出于对个人隐私的尊重,我很少过问他的生活。

虽然事实是,我知道我问了他也不会说。

但是……

我看着终端上的信息:“给你做好了饭,我有事走了。”

——发送人备注:“猫妈妈”。

很正常的消息,樊星野厨艺好的离谱,而给我做饭正是几小时前他说好的小奖励。

但我不知道为什幺多看了那些文字几眼。

徐嫣萝注意到了,她正注射一小时内的第四支止痛剂,看来修士的体质确实不同寻常。

“你还有多的这玩意吗?喂?朱纱?注意看路啊。”

我这才把视线放回路上,一边回答,“我刚刚在给我的AI发指令,呃……就是提前打扫一下卫生什幺的。它的投影外形很可爱,灰色的,是只胖猫的样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令我没想到的是,徐嫣萝的反应大到我不能理解的地步。

“……猫?我最讨厌猫科了!朱纱,别让我看见它在我面前投影。”可能是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她平复了一下语气,“或者你现在换个外形就好。哪怕换成蟑螂都可以,但不能是猫科。”

我有点费解的看着她,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到目的地,我们现在所在的区是我们第六大队大本营,我可以放心的连通神经网络了。

于是我闭起一只眼睛,远程关掉了Grin的一连串投影相关功能。没有办法,这是上司指派的任务,我没有任何和任务目标起冲突的计划,甚至还需要大小姐的高分评价好让我能顺利辞职。

而更让我茫然的是。

我在大小姐一声声嫌弃的点评中带她进入我的破旧公寓,而摆在那张使用频率极低的餐桌上的,是双人份的饭菜。

樊星野甚至没让Grin保温,那些价格昂贵的植物做成的菜散发着醇类特有的香气的同时还带着热气。

就好像他提前知道我会带人回来一样。

————————

*事实上朱纱永远不会有孩子,猫猫骗她是因为人妖殊途基因不搭,实际上被她自己献祭掉了,献祭的是一种亲缘而不是生育功能,或者说是“怀孕的概率”。也就是说生育功能很正常,但怀孕几率无限趋近于0。领养的话更可怕,孩子命薄可能会早死,命硬的就长大然后断绝母子关系。

*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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