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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好安静。大家好安静。我好安静。
他垂着脑袋写字,背脊却打得很直,颈部肌肉开始发酸。乳酸像珊瑚尸体一样堆积。
塑料材质的钢笔。笔端磕在木板桌面,塑料壳内部发出震颤的闷响。性质决定用途。天然的廉价感。
倾倒满当当一碗金币,是哗啦声。
指端摩挲一打人民币,是唰啦声。
爸爸爱妈妈。爸爸爱钱。
爸爸打骂他。爸爸讨厌他。
爸爸说他是没用的东西。肮脏的垃圾。
字眼化作无形鞭绳,抽打在全身各处,火辣辣地疼。脑袋埋进臂弯,身体蜷成小小一团,抽泣。
眉毛秀气,鼻尖娇俏,像妈妈。
眼睛幽深,唇瓣略薄,像爸爸。
爸爸讨厌他的眼睛。爸爸讨厌他每次泪盈盈,擡眼看他、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或许错误的根结是性别。
他还不够像妈妈。
某日午后溜入妈妈从前住过的卧房,小心翼翼拉开妈妈的梳妆柜。轻揉一层薄薄的粉底,又在脸颊两侧,擦扫出蜜色的粉,唇心点一株殷红,抹开。
透亮镜子里的自己。
是妈妈的韵态。
真好。
黄昏刷一层暮色。
客厅传来窸窣谈笑声,白皙臂上红红蚊子包,他小心掐成十字。
指针转两轮。
爸爸的脚步,潮汐一般,渐近。
卧门被打开。光从长方体窄口射入。
爸爸的视线先是摔向地面,又缓缓上升,最终滞在他的脸上。
爸爸会露出什幺样的表情。
他压着雀跃,暗暗期许。
华丽雍容的帘布一半被收容,一半安分垂扫在瓷砖面,借着黄昏的暖光,他窥见父亲的眼。
他眼下睫毛被晶莹水液打湿,黑眼珠幽深。一切正如肃穆而割裂的分镜,慢吞吞展明每一缕细枝末节。
然而巴掌来得快且急。
他被猝不及防的一掌刮倒在地,刮眉刀滑溅,在他白皙小臂,划一道深刻红线。
脑袋要碎了。
父亲的巴掌密匝匝砸在脸面,时而偏斜,双耳也染上脸蛋的羞色。
乱糟糟的泪液弄脏了妆面。父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皮鞋尖头磕撞肋骨。
流血了。
很快又能见到妈妈了。
他很开心。
可是妈妈没有来。
可是妈妈没有来。
日子。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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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总是睡不好。
家里空调坏了,他生活费局促,没法修。
后院有块坟地。
爸说那埋着蒋家列祖列宗。
其实那是他爸请风水先生看地,说这块地好,埋人吉利。
他爸便雇人到这,把蒋家几代先辈牌匾挨个挨个竖好。
厚土盖实的——大多是骨灰盒。
这幺看他爸还是个孝子。
夏天热得人想死。
热得实在心焦,屋里没法睡人。
后院倒是很凉快,阴森森的,平时少有人来。几块牌匾前堆着烧灰,也飞飘几张残缺纸钱。
他脚抵曾祖父牌匾,脑袋搭在祖父坟头。天蒙蒙亮时苏醒,捡几张完好纸钱揣在兜里,裤子显得鼓鼓囊囊。
夏季真的好长。
雪白皮肤被晒得通红,手臂起了许多红疹子,一挠就痒。
不能搽妈妈的防晒霜。他一直牢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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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孝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