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雪好大,洋洋洒洒坠下来全都堆在我的衣帽上,有个大哥招呼我,“这个雪要落一天一夜,大暴雪!”
大哥的脸黝黑,笑起来牙却和外头的雪一样白,他领我住在这里的特色民居,下厚上薄,因地势而建,也为了御寒。
“冷一天了,现在的房子都现代化了,有热水,有马桶,什幺都有,明天作家会来。”
我拉住他,“这看上去不像是我在照片上看的,这有点……”
“有点太好了。”
我点头。
“那边太穷了,你不会去,受不了的。”他摆摆手,叮嘱我一些当地风俗的注意事项,叫我早些休息,整个房子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暴雪下得吓人,我只能模糊看到一个身影快速往前跑,他的家又在哪儿呢?会不会很远。
我不想再思考了,十九个小时的路程让我身心俱疲,热水澡是最大的慰藉,连衣服都没换我就躺在床上睡过去了,明天的事明天说,也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醒过来。
周遭太安静,世界宁静得仿佛都停止了公转,我睁眼时,透过窗帘看外面,雪山上偶尔有老鹰飞过,太阳从山后升起,好美。这景象洗涤了我所有的疲倦,我听到外面有小小的动静,是作家来了吗?
“白老师,您来得好早,外面雪这幺大呢。”
白老师总是笑吟吟的,他向我作揖,不疾不徐地回答我,“外面雪早停了,有一尺多深,吃早饭吧。”
他给人留下圣人的形象,善良,特别善良。四岁之前他是这里的原住民,之后随着父母远走他乡,偶尔回来看一次,这一次,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了,他要在这里找灵感,用笔触重述他的童年,在原始的吟唱声中的童年。
“你出去看过没?”
“还没有,我昨晚来的,雪太大了。”
“快出去看,现在太阳照到门前了。”
我打开门,忍不住心中的澎湃,双手合十,随着阳光照射的光线一直望上天,最后只能眯着双眼,“太壮观了!”我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来表达,作家看我的眼神很平静,又是有笑意的。
“怎幺找灵感呢,老师。”
“肯定不是在这儿,这儿太假。”
“假?”
“不是环境,是人。”他把面前的奶喝完,问我,“你准备好没有,小姑娘,如果没有,叫你领导换一个人来。”
“我准备好了,不怕苦。”
“那就好,不会太苦,会有点酸。”
他把外套套上,光头和镜面很像,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文艺的作家走在雪地上,我在后面想拍照。
“老师,可以拍照吗?”
“可以拍我,拍别人,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好!好!”
雪地里真是太难走了,作家领我到了一个村落前,统一的建筑,家门口都有三角帐篷,上面挂着彩旗,刻着当地的语言,我来的时候做了一些功课,和一个女人打招呼,她害羞地背着孩子走了。
来了个人接待我们,他小跑着过来,伸出双手,作家没和他握手,只是说叫他记得修一下我们屋子里的门把手,“你走吧,我和我的徒弟自有安排。”
我这个徒弟只能附和师傅,那个人面露窘色,我问作家,“老师,要往里走走吗?”
“我们挨家挨户要杯茶喝。”
“一二三四五……”我数了数面前五颜六色的帐篷,最少都有二十多个,“那也喝太多了。”
他转身不理我,拐杖在雪地里有沙沙的响声,我从他的表情中知道,自己不开窍。
当地的居民都很热情,大部分都是女人,男人都出去赚钱了,去做体力活、经商,还有努力读书出去的,回来的很少,作家和任何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我听不大懂,偶尔能接上一句,临走前她们都会给我们一匹布,作家说这是很高的礼节,相当于一头牲畜了。
最后来到一家小房子,他们家在最里面,小小的很不合群,帐篷也是破烂的,门口摆着熄灭的柴火,作家让我不能接这家人的任何东西。
屋子里好昏暗,作家高声说了什幺,从屋里出来一个老人,她见到作家老泪纵横,两人拥抱,我确实心里很酸,在一旁看着,时间仿佛静止,被一个小男孩儿的笑声打破。
他看上去有四五岁,正是调皮的时候,作家爱抚他的脑袋,向我介绍,“这是他的奶奶,孩子小的时候没了父母,两人相依为命。”
“那您和他们是?”
“他们是我的恩人。”
我不再追问,作家的眼睛放射出光芒,他说这话时很坚定,拒绝任何多余言辞。
作家把布都拆开,在这不大的房里看来看去,这里坏了,那里没补,最后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厌恶表情,“他们总是这样,我来了,就做表面功夫,现在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奶奶慈祥地拉着他去厨房,小男孩儿一直牵着我的手,他不怕生,古灵精怪的,大眼睛纯黑的和黑宝石一样,仰起头望我,“你好漂亮。”
“你会说普通话?”
“会,少少教我的。”
“少少?”
他叽里呱啦地给我解释,我没听懂,但是童声都很可爱,我捏了他的脸,他“嘿”的一声笑出来,问我,“你是姐姐?”
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他想知道我和白老师的关系,我蹲下来,“你可以叫我姐姐,我是白老师的助手,我们在一起工作,工作,你懂吗?”我还用了手语,也不知道他理解没有,反正眨着眼睛,虎头虎脑的,让我心里涌起暖意。
作家走出来,端了一碗热乎东西,“这就是午饭了。”
像是豆腐,旁边有辣椒,混在一起,鲜得我舌头咬掉了,我吃了三碗都没吃饱,小男孩儿更是,直接拿着盆吃,作家叫他慢一点,温柔地说,“安达,少少忘了给你带肉过来了,明天一定给你带。”
“你住在哪儿,我要去!”他突然放下盆,很渴望地望着作家。作家竟然不高兴了,严厉地呵斥安达,“你走了,奶奶谁照顾!不可以走!”
安达放声大哭,我安抚他的情绪,他把脑袋埋在我的怀里,我鼻子又酸了。回去后我问作家,为什幺不让安达住进来,作家轻描淡写,“心里会有落差的。”
“也是。”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往返于这条雪道上,安达很喜欢和我玩,我们成了好朋友,几岁的孩子骑上马驰骋得飞快,我只能和马一起倒在雪里,作家的创作工作很顺利,同时他的心脏病也更加严重。
“我回去治病,你继续写。”他竟然把任何人都不能翻开的本子递给了我,他还在咳嗽,一咳嗽又扯着心脏疼,我心里感动,把他送上车,“病养好了,一切才会好。”
“小宁。”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是个好孩子。”
作家走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信任我,信任的背后又有深深的担忧,我不会让他的担忧成为现实,我紧紧握住那个本子,它也属于我。
我打算搬过去和安达他们住,路程太远了,走得脚疼。他们的生活还是清贫,我本质上还是个准毕业生,这点实习工资只能改善一下他们的饮食,安达很容易满足,一块肉眼睛就瞪得发亮,抱着我说谢谢。
几个月后,白老师去世,他的遗体隔着千里送到这片寒冷的荒原,就葬在后山,他本来想雪葬,奶奶说不可以,最后埋在了山下湖边花前。
安达问过我,“少少呢?”
我支吾着,指了指山的那边,“在那边呢,会来看你的。”
“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和奶奶了?”
我沉默着,他哭了,从抽泣到抱着腿蹲着哭泣,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的心碎成一块一块的,“人都要走的,我要去把少少的作品整理出来,给别人看,别人都很喜欢少少。”
“我也喜欢,我还很喜欢你,为什幺我喜欢的人都要离开我,我的爸爸妈妈也是……”我抱住他,“你长高了。”我说。
要走的前一晚,安达挨着我睡,他睡得很香甜,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出去看,是两个高壮的男人,他们早就想来抢我们家的肉,我吼他们,“做什幺!”
他们不仅不走,还对我吹口哨,安达醒了,他从厨房拿了一把刀出来,小小的身子,身体很恐惧,眼神却毫不惧怕,我把刀拿过来,还有一把猎枪,“走不走!我男人明天就到,不准到我家来!”
“这是你的小孩?”一个男人狐疑地问我。
“关你屁事!怎幺不是我孩子,安达,我是不是你妈妈!”
“是,妈妈……”
他带着哭腔,我看他们还不走,拿猎枪对着天开了一枪,墙裂了,周围的帐篷都亮了,人们都跑来看,那两个小偷从窗口逃出去,我叫人跑去抓他们,转过身捂住安达的耳朵,“不怕不怕,是男子汉。”
“妈妈,我不怕。”他脸颊的肉被我挤得鼓起来,红扑扑的,很乖。
“我不走了。”我对领导说。安达死后,把财产分了少部分给子女,其余的成立了基金会,还有一大笔钱,是给我的,我知道,是他留给奶奶和安达的。
每个月,当我把白老师的作品整理完一章,我就会回去一次,见我的家人,他们很理解我,倒是安达,从最开始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到骑着马送我去。
到了上学的年龄,安达比别人先学很多,加上又好学,还有我的辅导,德智体美劳样样不错,我拿着奖状,开心地转圈。
“小宁妈妈,我以后要给你买房。”
“啊?”
“我要找大钱,走出这里。”
这似乎成了他的志向,肯定是他们老师教的。“怎幺说呢?走出这里,不仅是为了钱,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走出这里,还要建设这里。”我组织不好语言,怕我的教育误导了他,他比一般人早熟,还是说着,“我要给你买房。”
安达十二岁那年,我二十七了,奶奶去世,他进了寄宿学校,去了当地的县城里,我必须回去了。
过程没有想象中的生离死别,安达只是说着,现在交通方便,有时间就回来,我重重地点头答应他,“一定!”
我并没有食言,一年回来几次,安达的变化太大了,长出了喉结,会开始收拾自己,我按时给他打生活费,他全都存着,不知道和谁学的,竟然会理财了。
一年一度的跑马节到了,我好几年没参加,今年我三十岁,有了个男朋友,打算明年结婚,叫他和我一起来,他说这边太冷不愿意。
安达骑在马背上,风姿绰约,冰天雪地里,光着一半上身,露出完美的肌肉,他伸出手,我抓住,踩着马镫上去,万马奔腾的画面我年年都忘不了,在篝火旁,有人唱歌有人跳舞,他从身后环住我牵着绳,在我耳边说了什幺,我没听清,转过身去看他,却没了笑意,他看我的眼神绝对不是他对我该有的。
在橘红色的篝火旁,他的面庞和火焰交错,我失了神,直到马儿再次跑起来,我才发现,我握着绳子,他握着我的手。
“我要结婚了。”
“什幺时候?”
“回去的时候,问你要不要去参加我的婚礼。”
他低着脑袋摇头,汗滴顺着发丝落下来,耷拉在他的额前,“不知道用什幺身份。”
“就说你是我的……的,弟弟吧。”
“不去了,祝你新婚快乐。”他笑了,好勉强,我的鼻子酸得发红,他的目光柔下来,问我,“大学想考你那儿。”
“好呀,我那儿很好,有很多好大学。”
最后走的时候,我拥抱了他,他的抽泣不像以前暴露无遗,要不是他开口说话时有鼻音,我根本就没办法察觉。
最后他如愿地考到了我的城市,见了我的丈夫,两个人相对无言,我的丈夫搓着手找话题,面前这个充满狼性的少年让他感觉到敌意,他不再和他说话,只是悄悄对我说,“能断就断了吧。”
“断不了的。”我也知道我丈夫的顾忌,只是偶尔会和安达联系,都是一些节庆日,他毕业那年,带了一个姑娘到我家来,两个谈了很长时间,想来见见我。
没想到女孩儿一开口就是阿姨,安达的脸色沉下去,我拍拍他,“不然呢,身份证上我可比你们大十七岁呢。”
我很喜欢这个女孩,温婉中还有点笨笨的,我丈夫和我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他竟然答应让安达到我们家住几天,安达拒绝了,他要带女孩回家去看看。
“好啊,太好了!”女孩愿意和他回去,就表示对他是真心的。
好景不长,女孩前脚刚到那儿,立马就想回家,理由不是太冷,而是她害怕。
“怕什幺?”我问安达。
“怕老鹰把她抓来吃了,怕马蹄把她踩死了。”
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倒茶的动作悠然自得,我有点气愤,“你是不是不够喜欢她?”
“是一点都不喜欢。”
“那你跟人家在一起?”
“这是让你接受我的方法。”
我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房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人,我似乎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旷野。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非要吃肉,叫我偷偷给你吃吗?”我用不着边际的话打破尴尬。
“记得。”
“你当时连我名字都叫不清楚。”
“小宁。”
我无话可说了,起身去洗澡,事情怎幺发展成这样呢?我拿着喷头对着自己的脸,想把脑子里多年的记忆删除。
再次睁眼时,安达站在我面前,我尖叫,“你干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