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半年受伤弟子太多,太虚山南峰的医馆人满为患。
剑修本就不擅医术,医救本领高强的青月长老又还在闭关中,正是突破期,无人敢扰。
正巧大南音寺的金莲子也是个回春妙手,这里就成了他的暂住点。
织柔与灼遥趴在窗户口,看佛子与红湘子仔细检查昏睡了半个月才醒的少年。
魔族与其他物种都不同,他们身上天生缭绕着一股“死气”。
死气对魔族无害,但其他物种一旦沾染,不管是人还是妖,甚至修真者,都会被死气蚀骨入髓,伴随一生。
有许多人受不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痛苦,选择自我了结。
织柔带回来的少年,从右颈到左胸的皮肉都被划开,连胸骨都齐齐断了数根,送到医馆时,死气在伤口处翻涌,都快要将少年淹了。
金莲子当时也没有把握能救活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是个无垢灵根,万一呢?
而如今少年苏醒,最高兴的当属织柔。
先前金莲子不许她探视,她也不知道少年的情况究竟如何,今日才算是放下心来。
“师父!师父!”等红湘子与金莲子说完话,织柔踮起脚,半个身子都从窗户探出来:“他恢复的怎样啊?”
红湘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来。”
于是少女立马丢下灼遥跑进去。
待进了屋,她才放缓步子,站在红湘子身侧仔细打量少年。
少年被救那日太过狼狈,浑身都是血,织柔都没看清他长什幺样,只瞧见有一双萤石般的紫色眼睛。
如今洗净了近看,才发现他的眉色很浅,眼睛却比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更大一些,显得有些幼态。
少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刘海乱糟糟地炸着,像织柔小时候抱着睡觉的小人偶。
胸口和脖子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有金色的梵文在伤口处环绕移动,修复他破损的躯体。
为了方便救治,他只披着件上衣,裸露在绷带外的皮肤,因为死气的缘故苍白泛青,又因为许久不曾进食,整个人都瘦骨嶙峋。
织柔对漂亮又可怜的事物总是容易心生怜悯,这会朝人打招呼:“你可算醒啦,太好了。”
少年眼珠一转,看向她,却不说话。
织柔又靠近几步,想去触碰他,谁料刚伸出手就被狠狠拍开!
少年像炸毛的猫,恐惧又愤怒地发出沙哑的“嗬嗬”声,揪着衣领往床脚缩。
织柔不在意地甩了甩了被拍红的手背,只是疑惑地望向红湘子:“他怎幺了?”
红湘子道:“大概是刚刚醒来,还有些混乱。”
因为躲避时的动作幅度太大,导致伤口再度崩开,不多时便染红绷带,少年额头冒着冷汗颤抖,却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三人。
金莲子见此,轻轻瞥了眼织柔:“小友。”
织柔后退一步道歉:“抱歉抱歉。”
她看了眼少年,又问金莲子:“佛子,那我往后还能来看他吗?”
金莲子正欲开口,守在门口的灼遥快步进来,对两人行了一礼,唤红湘子:“真人。”
红湘子:“有什幺事?”
灼遥:“师父说关于魔族之事她有些新的想法,若是真人得空,还请殿前一叙。”
红湘子点头准备离开,走时他擡手揉了揉织柔发顶,叮嘱她:“可以看望,但不要打扰佛子清修,知道吗?”
“知道啦,师父!”
……
第二日。
下了早课,织柔便拎着一小包点心往南边医馆跑。
点心是越峰主的外甥,太虚山有名的吊车尾,楼城青送的。
听说还是鹤州的百年老店,皇室专供的精品点心,要靠提前三个月预约才能限购一份。
虽说如今妖魔肆行,可位于最中心最繁华的这些个州城,依旧与往日无异。
甚至还有好些人不相信有偏远的州城被屠,说三宗危言耸听,办事不力,找了魔尊当借口。
织柔到了医馆,远远瞧见金莲子坐在树下打坐。
昨夜下了场大雪,凋枯的树枝上积了厚厚一层白,瞧着宛若一副黑白山水。
枝丫撑不住积雪,“啪叽”落下一小团掉在金莲子圆圆的点了菩萨戒的头顶上,雪慢慢融化成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滴落,像是佛子垂泪。
哎呀,罪过罪过。
反应过来自己盯着看了太久,织柔对着闭目禅定的金莲子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
少年正背对着房门坐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金莲子给他绞短了头发,长度只到耳后,露出缠满绷带的脖颈。
织柔在离人几步之遥时站定,清了清喉咙:“哼哼!”
少年受惊地转身,看到是她后,愣了一下。
织柔将点心提高给他看:“我给你带了点心,你要不要尝一尝?可好吃了,我都没舍得吃呢。”
少年这次没有像昨天那样大的反应,但在织柔靠近时,还是往后缩了缩。
织柔将点心纸包打开,放到床边的小矮桌上,然后退回原位,朝他笑着:“尝尝吧?”
少年看看她,又看看点心,看看她,再看看点心。
织柔歪着头,满眼期待。
少年这半个月来吃了许多丹药,有补气血的,有生肌复骨的,有清除死气的,也有饱腹的。
但若说实打实地吃一口五谷杂粮,那是没有的。
修士辟谷,他又有伤,只能将丹药似饭一样往下咽。
酥油的香气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肚子到底是不争气,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噗。”
这五脏庙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刚刚对方一副拼命忍耐的表情,让织柔没憋住笑。
但看到少年因为羞辱变得通红的脸,她赶忙把嘴角往下压:“时候不早,我便不打扰了,好好养伤!明日有空我再来看你!”
她利落地行了礼,便退出屋子,体贴的掩住门。
结果一转身,就与金莲子撞了满怀。
佛子的胸肌硬邦邦的,织柔捂着发酸的鼻子:“嘶……”
金莲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重伤未愈,不可贪口欲。”
织柔:“啊?”
“凡人体弱,油腻之物不易消化。”见她没听懂,金莲子又解释了一遍:“他伤势太重,需要清养,明日再来时,带些清淡松软的食物。”
织柔恍然大悟,忙忙点头:“佛子说的是,晚辈受教了!”
她想了想又推开门,探出半截身子朝里面喊:“佛子说点心太油腻,那你过几日好些了再吃……”
正打算伸出手去拿第二块点心的少年与她面面相觑。
他的嘴角还有些稀碎的点心渣,保持着伸胳膊的姿势,这会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织柔:“诶呀。”
少年:“……”
*
织柔一连往医馆跑了好几天,还是灼遥先看不下去了。
这日大课刚结束,她一把揪住顺着人群往外挤的织柔,提拎着她的后领:“跑什幺?跑什幺?先前说好一起去藏书阁,你都溜了三次了。”
织柔被迫停下脚步,回身对灼遥笑道:“我去看看那个小孩嘛。”
“不许去。”灼遥表情严肃:“别拿这件事做挡箭牌,你最近功课修行如此懈怠,何年何月才能到开光期?”
灼遥是太虚山公认的最刻苦努力的弟子,十五岁筑基,二十二岁开光,大家都猜她何时能结丹——普通修真者结丹需得百年,灼遥这样的,估计还用不到一半时间。
织柔闻言,挽着灼遥的胳膊,擡起下巴点点不远处一个被几名女弟子围着的身影:“放心吧师姐,你看楼师兄,他用了足足一百年才开光,我肯定比他要快。”
话音刚落,被点到名的青年转过身来,皱着眉头:“我听到了!是谁在说我坏话?”
楼城青将从山下带回来的小玩意分给那几名女弟子,一撩衣摆,避开人群朝织柔的方向走来。
青年长了张弯弯狐狸眼,面上带着笑。
他穿着件天水碧色的袍子,腰上是条一掌宽的金丝绣束腰,护腕的图案是最近流行的鱼鳞纹,身上还坠着貔貅链和一些小首饰。
来人正是那个修行了一百年才开光的太虚山吊车尾,楼城青。
说人坏话被事主抓了个正着,织柔心虚,决定先发制人:“楼师兄,你刚刚分给她们的那些小玩意哪来的?该不会又偷偷下山去了吧?”
虽说魔族从十二月至来年二月开春都不会出现,但避免出现意外,太虚山是不准许金丹期以下的弟子随意下山的。
这段时间能外出下山的皆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而红湘子也自从协商那日后就又不见踪影,听丹绮真人说他去南疆妖都会面妖王去了。
楼城青一挑眉:“哟呵,你在我这里连着蹭了几天点心,这会想跟我划清界限了?没门,如果我被罚了,我一定会拉你一起……”
走近才发现织柔旁边还站着灼遥,楼城青忙将剩下的话咽下去,露出个更加亲切的笑容来:“小遥师妹。”
灼遥:“……”
楼城青:“小遥师妹这般聪慧过人,还亲自来上大课,真是了不起!”
灼遥:“师兄这般愚笨,一百二十九岁高龄却还未结丹,以一己之力拉低整个宗门弟子修行速度,甚至违反宗门律令私自下山,也是了不起。”
平日里最能言善道会给女孩子献殷勤的楼城青回回在灼遥这里讨不到好,这会让人刺了几句,脸上变得木木的:“告辞。”
等人走了,灼遥一脸平静地看向织柔,问她:“去藏书阁吗?”
织柔默默点头。
*
第二天织柔再去医馆的时候,是与灼遥练了剑论了道,甚至还认认真真地画了几张符,刻苦修行到傍晚才去的。
许是去的太晚,这回她没看到金莲子在枯树下禅定。
进了屋,她发现一直卧床少年正在尝试着自己下床走动,两只手撑着床沿,慢慢地往下挪。
对方听见推门的响动,擡头看见是她后,缩回床角,背过身盯着墙面不说话。
织柔不明所以,往前走了几步,问他:“一天不见,你已经能下床了?”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却没转过身。
织柔又问:“你若是想试着走动,我可以扶着你,不用担心摔了。”
少年依旧不理她。
织柔身边都是灼遥这样有话直说的修士,故而看不懂少年的别扭。
她叉腰站在床边,威逼利诱道:“我这次来可是带了很好吃的点心的,比前几次都更好吃,你若是不理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吃掉了?”
少年的个子比织柔矮一个半头,又长得瘦弱,织柔还当他是十岁左右的小孩,说起话来也是哄骗的语气。
谁知对方仿佛更生气了,甚至又往墙角贴紧几分,就差将自己变成一张画贴在上面了。
“……”
织柔看不懂,她将点心放在小矮桌上,想着少年若是练习走路就可以慢慢走过来拿到:“既然不欢迎我,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就要离开,却被一股很小的力气拽住头发。
像是怕织柔走了,少年扑过来趴在床上,双手胡乱扯住她的发尾,紧紧抿着嘴。
少年的眼睛圆溜溜的像紫玉葡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织柔觉得自己懂了他的意思。
织柔蹲在床边,胳膊肘撑着脸,也不在意被他扯头发:“所以为什幺在生气呀?”
少年吞了口口水,挣扎着开口:“…啊……”
声音嘶哑难辨。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痛苦,松开手又想缩回角落里。
“诶——别急,别急!”织柔捉住了他的手腕:“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先不着急讲话……你会不会写字?”
少年点点头。
“那这便好办了!”织柔从一旁的柜子里寻到笔墨,递给少年:“有什幺话你都可以写下来。”
少年握着笔杆,他的胳膊微微颤抖,高悬的墨汁砸在纸面上,他有些慌乱地瞥了织柔一眼。
织柔像是没看到他持笔的生疏,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为什幺生气啊?”
少年慢慢的写:「你昨天没有来」。
织柔歪着脑袋,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惊讶道:“我还当你不欢迎我呢!之前都对我爱答不理的。”
少年耳朵尖红红的,又写:「没有」。
他伤势太重,光提笔的动作就消耗了大半力气,虽然在努力地将字写漂亮,但气虚体乏,字看起来和狗爬差不多。
少年便不太想继续写了。
织柔:“对了,先前来了好几趟,都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织柔,是望鸫峰那边的弟子。”
少年看了她一眼,写道:「柔条还自立,绝色所不斗。」
织柔乐了:“师父替我起名的时候,还就是用的这句,我刚刚不好意思说来着。”
她看着少年:“那你叫什幺?”
少年写下一个「泠」字,可因为手抖,三点水连成两点水,看起来像「冷」。
织柔也觉得这个名奇特:“冷?”
少年抿着嘴,放下笔不写了。
“不高兴了,那就是我猜错了。”织柔拿起笔,在旁边新写了个泠:“你都猜对了我的字是哪个,那我肯定不能猜错你的。”
她望着少年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泠,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