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篇·第六章

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雪后,便到了除夕这天。

虽说外患还未彻底解决,但太虚山依旧像往年一样结彩贴新符,做好了迎接新春的准备。

天色还未大亮,织柔便捧着个木匣站在望鸫峰主殿门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给自己打足气后,才跨步进入。

经过殿厅后朝里门走,便是一处小院,院中盖着厚厚一层白雪,雪面上有羽鹤的爪印。

她沿着走廊拐了一个弯,便到了一处居所。

“师父。”

织柔敲了敲门,唤道。

过了几息,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门扉从里面打开,红湘子还穿着里衣,外面随意披了件长袍,赤脚站在门口。

青年没有束发,因为常年编着辫子,发尾有些卷曲,垂在腰后。

他没看织柔,先擡头瞧了眼天色:“我还当我没睡醒,听错了。”

“天还未亮,你便来讨红包了?”红湘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转身朝屋内走去,从书桌下的柜子里抽出一封红包递给织柔:“扰为师清梦。”

织柔亦步亦趋地跟着进来,却未接红包,先将匣子双手递上:“师父,这是我的一百份结印图。”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移开视线。

红湘子挑眉,接过匣子单手打开,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码着厚厚一叠结印符。

他指尖敲了敲木匣,结印符便系数飞出,悬在半空。

织柔觉得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掩饰般的背在身后。

红湘子瞧着眼前有三分之一的符咒是模仿织柔字迹绘制,擡手给了少女一个爆栗:“你当师父我瞎吗?不得了了,现在还学会糊弄人了?”

织柔捂住被敲的通红的额头,先前抱着的侥幸心碎了一地,兔子似的往后蹿了好几步远,警惕地看着红湘子:“过年不能打孩子的!”

她专门早早过来,就是想乘着天色暗,红湘子还未睡醒的时候蒙混过关,没想到立马就被识破了。

红湘子捏了捏眉心,顺势坐在书桌前,朝织柔招手:“你过来。”

织柔站在原地没动,她有些不敢过去。

往日里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什幺架子的师父,这会冷着脸,表情悚人。

见她不动,红湘子面无表情地屈指敲了敲桌面。

织柔咬着下唇,慢慢地蹭过去,然后双膝跪下,垂着脑袋:“师父……”

红湘子问她:“距离一月之约还有七,八日,时间明明够你写完,为何要糊弄自己?”

少女低着头,双手来回绞着,不知如何开口。

“几时学会的骗人?嗯?”红湘子捡起那张代写的结印符,晃了晃:“是谁教你的?”

“对不起,师父,徒儿知错了。”织柔心知瞒不过,擡起头直视着红湘子的眼睛:“是我贪玩偷懒,态度不正,所以、所以阿泠才说帮我写……都是我的错,和他无关的。”

红湘子被气笑:“你倒是仗义。”

头次见到红湘子这样的架势,织柔不知怎得也委屈起来,她只是想少写几张,有更多时间去带阿泠尽快入道而已。

织柔梗着脖子:“师父要罚要打,我一人承担!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红湘子被气的太阳穴突跳,猛地扬起手,吓得织柔闭住眼睛,缩紧肩膀。

等了许久,预想中的巴掌也没落下来。

少女犹豫着睁开眼睛,就看到红湘子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

青年手心里有层薄茧,他摸了摸织柔的发顶,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不舍:“……你啊,往后该怎幺办。”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哀伤,织柔不明所以,只是伸手回抱住了对方,也拍了拍肩膀:“往后有师父在的嘛。”

红湘子叹了口气,松开她:“魔族破界而出,不知何时才能将他们重新封印,若有一天我战死……”

“瞎说!”织柔打断他:“师父还有百年便要踏上天阶了,怎幺能妄自菲薄。”

“等到春季魔族繁衍结束,他们便不会像之前那样同我们打游击战,一定会正面开战。”红湘子平视着织柔的眼睛:“我先前去南疆找妖王合作,但他们只想隔岸观火,而嘲天宫态度暧昧,如今能够调动的战力唯有太虚一脉与大南音寺。”

织柔不明白红湘子为何要说这些。

“届时大战,应该是分三个主战场——北海的天阶,人间的鹤州,还有无回海。”红湘子拉着织柔站起身,将红包塞进她手里:“若是能赢,你像现在这样偷懒做小聪明,并无问题,可若不能赢,柔柔,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结局?”

“……我没有想过,师父,我一直觉得我们能赢的。”织柔低头看着红包,上面用金砂写着新年快乐,还落了福满印。

红湘子:“你随我去了人间二十一州城,见过那般的惨像,也觉得能赢?”

织柔声若蚊蚋:“因为后来救了阿泠……”

“因为后来救到了他,你便起了自大之心,哪怕先前那几万人你一个都未曾帮上忙?”

一滴泪砸在地板里,像破碎的珍珠。

织柔羞愧难当,抹着眼泪哽咽道:“师父教训的是,是弟子道心浮躁,往后定会好好修行,绝不投机取巧,不负师父教诲。”

红湘子替她拭去泪珠:“莫哭了。”

织柔抽着鼻子道歉:“对、对不起,师父……”

小姑娘哭的鼻涕眼泪的,脾气还像个孩童,红湘子叹气,只好用袖口帮她擦脸:“好了好了,说你几句,便这样伤心。”

等到织柔止了泪,红湘子问:“今日是除夕,你是不是要与灼遥她们去百丈幻境去玩?”

织柔点头:“嗯,刚好昨日阿泠醒了,我还想带上他一起。”

红湘子:“那你还不快些回去准备?顺便叫莫泠过来。”

织柔不放心地问:“师父要罚阿泠吗?”

见她还顾着别人,红湘子扯了个毫不真诚的笑容:“不罚,为师给他发红包。”

等到织柔将信将疑地离开,红湘子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养了二十年的孩子,虽未能时时放在身前教诲,但也是丹绮与灼遥照看着长大的。

那两位剑修刚正不阿,如果不是莫泠先开口提议,她怎会突然学会投机取巧。

红湘子望向窗外的白雪,不知是在说谁:“可别将聪明用错地方。”

亥时。

幻景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街边的各种小贩摊位,挤满了太虚山弟子,虽是假象,但他们都乐意参演到这一出景里。

“什幺——要三十文?太贵了!便宜一点便宜一点!”

一名弟子站在花灯摊位前,手里提着兔儿灯,与摊主讲价。

跟在他身边,年纪稍小一些弟子,看着他和这幻景中的摊主互动的不亦乐乎,吐槽道:“……师兄,你每年都要来这幺一句,不腻吗?”

“你懂什幺?这叫乐趣。”那位弟子别了他一眼,又继续与摊主扯皮:“我家境贫寒,全身上下只有十八文,您便行个好卖给我吧!”

不远处的杂耍艺人正在吆喝:“父老乡亲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宝金堂初来贵地,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织柔一手挽着灼遥一手拉着莫泠,往人群里挤:“不好意思,让让,让一让啊!”

她个子娇小,跟泥鳅似的往里面蹿。

灼遥任由她拉着,兴致缺缺:“有什幺好看的啊?不就是喷火吗?我也行,我的灵火比它的更大更好看。”

“欸呀,我主要是想叫阿泠看看。”

三个人终于挤到最前面,织柔指着场中给莫泠介绍:“千秋老祖做的幻景都可厉害了,这个宝金堂在人间传承一千多年,早就被收编进皇室,你肯定没见过。”

莫泠的目光落在正在表演杂耍的班子,周边人群嘈杂,好似他现在真的在人间某个州城,而非仙门道宗。

他看了一会,又去看织柔。

织柔今日专门换了身新衣,上身是件绣花立领,外面套了身红色的金鱼图案长补服,下面穿了条杏色的百雀马面,看起来就像富贵人家的娇小姐。

察觉到他的视线,织柔低头看他:“怎幺啦?”

莫泠摇摇头,收回视线,又去瞧杂耍。

表演结束后有小童捧着锣掏赏钱,到了莫泠面前,他有些局促地去摸储物袋,却被织柔拦住。

少女幻化出一个金元宝,稳稳当当地丢进锣中间,发出“铛!”的一声,引来其他人喝彩。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若是掏了真钱丢进去,会打破幻景的。”织柔小声告诉他。

看完了杂耍,三人准备顺着人流逛,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群舞狮游行的队伍,不知怎的竟然将他们挤散了。

人群熙攘,莫泠被挤退好几步,他伸长脖子环顾四周,隐约瞧见织柔的背影,连忙追上去。

少年发不出声音,只好焦急的逆着人流追赶,好不容易跟上,谁知对方一转身,却只是个衣着打扮和织柔差不多的姑娘。

他愣在原地,直到被来往的路人撞了一下肩膀,才回过神。

莫泠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一座虹桥上。

他走上桥中央,看到河面漂浮着五彩的莲花灯,灯花衬地水面波光粼粼,印进眼睛里。

虹桥上人渐渐多起来,既有太虚山的修士,还有幻景中的假象,他们都立在桥上,望向天际。

莫泠随他们一起擡头——

“嘭——!”

突然,烟花炸裂的声音响起,只见天空绽放花星如雨,夜放千树,绚丽夺目。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盛大斑斓的烟火,不由得看呆了。

“阿泠!阿泠——!”

少女的呼唤声穿过阵阵烟花,透过层层人群,传递到莫泠耳中。

他回身一望,只见桥下灯火如昼,少女提着裙摆奔跑,头上的珠花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的。

织柔满脸担忧,边唤莫泠的名字边四处打量,直到目光与桥上的少年相撞后才松了一口气:“阿泠!”

她一直以为莫泠就跟在身后,还与人介绍各类摊位呢,过了好久才发现人不见了。

少年又还没学会如何使用传音符,她只好和灼遥分头去找,担心了一路。

织柔掐了传音符给灼遥汇报地点,然后上了虹桥,抓着莫泠的肩膀上下打量好几眼,确定没缺胳膊少腿,开口道歉:“对不起,阿泠,我一直当你跟着我呢。”

她额头出了层薄汗,浅棕色的眼睛里印着莫泠的模样:“真是吓死我了……”

莫泠摇摇头,满脸宽慰。

烟花还在继续燃放,最高处炸裂开巨大的金色流火,织柔望着天空,对莫泠说:“这是子时的烟花,新的一年来了。”

烟花尽了,织柔从储物袋里寻出一条小长匣子,递给莫泠:“阿泠,这是你在太虚山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愿你往后都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莫泠接过匣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漆木角。

“打开看看吧?”织柔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莫泠推开匣子,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条头绳。

头绳是由红线编制而成,编者生疏,导致红绳略显粗糙,尾端坠着小小的金铃铛,莫泠将它取出来时,发出清脆的铃铃声。

织柔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是「戛玉敲金」,是我前几日在佛子的指导下编织出来的。”

铃铛里蕴含着她的灵力,不论何时,只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百尺,她便能听到铃音。

而等到莫泠有朝一日能够发出声音,铃铛就会变成普通的铃铛,再也传递不了那幺远的声音。

早知两人会走失,织柔觉得她该早些将发绳送给莫泠,语气内疚:“有了它,便不会再有今日的事发生了。”

少女的表情认真诚锲,莫泠突然想起早上红湘子对他的警告。

织柔过于正直,过于良善,过于天真。

像是无人打搅的河流,清澈见底,因此哪怕一滴墨迹落入,也会显得突兀。

对于自己被红湘子比喻成墨迹,莫泠并不觉得难堪,他握着发绳,朝织柔笑了笑。

织柔问他:“我帮你绑起来吧?”

莫泠将发绳递给她,转过身。

织柔仔细地拢起莫泠的头发,指腹触碰到对方的头皮时,少年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将头绳仔细绑好,几个小铃铛刚好垂在少年的肩头,他似乎因为这抹颜色显得更有生气了些,织柔称赞道:“好看!”

莫泠偏过头看她,动作间惹得铃铛发出细微的铃铃声,他捏住其中一只,点头附和织柔的说法。

好看。

莫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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