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整整三年的大战终于画上句号,凡人以惨烈的代价获得最终的胜利——世间百座州城,如今只剩下十九座未被摧毁屠尽。
三宗皆失大半弟子,在最后一役结束后,各自收殓了还能带走的宗门弟子的尸骨。
太虚山宁鼎殿中的魂灯熄了大半,丧幡从山门台阶一路挂到灵堂,白色的幡布尾端随风扬起,如同指路标,引领着已逝之人魂兮归兮。
灵堂中跪着残存的太虚一脉弟子,肃穆哀痛地叩拜战死的同门。
烛火重重,印在层层林立的黑色灵牌上,叫人看着便心生难过,一位女弟子忍不住啜泣出声。
另一位女弟子拍了拍她的肩头,递给她一块手帕,自己则偷偷地快速抹掉眼泪。
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少女的身影似飞般地扑进来,声音凄切凌厉:“师父——!!!”
她刚跨过门槛,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直追在身后的灼遥拉住胳膊,强迫她停下:“阿柔!”
灼遥怕她悲痛失态,不敢叫她进去:“阿柔……”
织柔泪水涟涟,回头看她一眼,灼遥本就心虚愧疚,此刻竟然有些不敢看她,避开了视线。
织柔说不出现在心中是何滋味,她问灼遥:“……你若能早告诉我,我便能早些回来,为何要瞒着我!师姐!”
无回海战场僵持三日,织柔心里总有股不安,在捷报传来后她本想去与红湘子汇合,却被灼遥拦住。
灼遥叫她和其他弟子一起做收尾工作,左右战事已了,她便应下,但连续几日发给红湘子的传音都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晓师父开启了天法道阵,与魔尊同归于尽了!
少女拨开灼遥的手,跌跌撞撞地穿过灵堂,林立的牌位最中间,放着写有赤水真人名讳的灵牌。
看清上面的字迹后,织柔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斩断,她整个人像是被碾碎了似的,跌跪在地上。
“你又骗我……呜呜呜,骗子!大骗子!呜呜呜……师父…师、师父……”
织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得其他人愈加悲切,压抑的哭声四起。
灼遥与织柔跪在一处,亦是眼角泪花闪闪,擡手慢慢拍抚着她弓起的后背:“阿柔…”
少女像只刺猬团成一团,双臂抱紧自己,整个人一颤一颤的。
“织柔。”
不知何时,越拾一出现在灵堂门口,唤她名字:“真人的不终刀刚刚被送回宗门,按理来说该封入禁地,但是……”
但是刀灵失去主人的灵力压制,罡气凌冽,无人能够近得了身。
织柔未听清越拾一在说什幺,她的思绪好像浮在半空中,脑海里似走马灯似的,飞速掠过她与红湘子相处的这几十年,最后停在那晚的弦月上。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师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呢……
知道自己会身死道消,还让她抱着期颐离开。
说好的不骗她,却还是撒了谎。
“织柔!”见她不回话,越拾一声音提高几分:“你师父的不终刀,你想不想留?”
织柔这才泪眼模糊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越拾一,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
灼遥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乱糟糟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问她:“阿柔,真人的刀还在,你要不要替他收起来?”
织柔愣了一下,哑声问道:“……在,在哪里?”
*
越拾一带着织柔赶往目的地,远远便听见一阵刀鸣。
不终刀半截刀身插进地面,无数道金色的罡气鹰撮霆击,形成一个圆球结界,令人不敢强行靠近。
这把由红湘子亲手打造而成,与他差不多同龄的灵刀,被带回太虚山前往禁地的路上自行挣脱,不甘愿就此被封入禁地。
织柔看到不终刀,哑声唤它:“不终叔叔!”
“等刀灵冷静下来,你就将它带回望鸫峰……”越拾一话还未说完,少女便踩着他的尾音,快步上前要去取刀。
织柔顶着罡风靠近,凌冽的刀气划破了她的眼角,血珠被吹落在衣襟上,像是一滴滴泪。
越拾一见此想叫她回来:“织柔!勿要乱来!”
织柔没有吭声,因为她的接近,罡风变得更加猛烈,等她终于走到不终刀面前,已是满身伤口,血渍深深浅浅地洇湿衣料。
不终刀似是恼怒,罡风像是要将她掀翻似的刮,织柔两手用力握住刀柄,大声唤它:“不终叔叔!”
刀柄上绑的白色布带变得破烂松散,还染着血痕与污渍,这会高高扬起,朝织柔手腕狠狠抽去!
下一秒,少女的手腕皮开肉绽。
越拾一瞧着眼角一抽:“嘶……”
织柔吃痛,却不肯松开,于是又被狠抽一布带。
布带上带着细密的罡气,将少女的手腕剐了个稀巴烂,甚至能隐约瞧见白骨。
但织柔将刀柄握得越加紧了些,对着刀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终叔叔,织柔带你回望鸫峰。”
话音刚落,罡气散了。
不终刀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像是在哭一样。
过了几息,布带拍了拍织柔的头,又慢慢地轻轻地缠住她的手腕,晃了晃,像是在道歉。
织柔鼻子发酸,还带着哭腔:“我没事的,没关系的。”
*
是夜。
莫泠站在织柔院门口,徘徊犹豫了快一炷香时间。
他这两年多因为养伤和修行一直待在太虚山,与赤水真人只见过几面,所以在听闻他身死道消的消息时,内心并无多大触动。
可师姐不一样。
自从七日前织柔抱着刀回了柔柔屋,就将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惹得他越来越担心,可又不敢轻易打扰。
少年吞了口口水,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院门,他本想去卧房那边看看,却在经过庭院时止了步子。
今日夜幕星河,璀璨万分,织柔抱着刀坐在石凳上,擡头呆呆望着。
她最近应该是哭的太多,导致眼皮肿肿的,神情萎靡。
莫泠慢慢走近她,小心地递上一块帕子。
视线里突然出现旁的东西,织柔微怔,这才扭头看向他:“阿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露出个很浅的笑容来:“不用了,我没有哭。”
莫泠收回手帕,站在她身边,垂眸不语。
织柔吸吸鼻子,虽然嗓音有些沙哑,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你怎幺来了呀?今夜又没有打雷。”
莫泠怕雷声,是在莫州时产生的后遗症。
上山第一年,春日的惊雷将他吓得睡不着,就淋着夜雨跑到织柔的院子里,捏着头绳可怜兮兮地蹲在她卧房外。
织柔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门后被吓了一大跳。
自那以后,她便习惯了雷雨季时如同一朵小蘑菇似的,蹲在她屋外的莫泠。
莫泠指指不终刀,他想说逝者已矣。
织柔的目光落在刀上,摩挲了一下刀鞘:“不终叔叔被我带回来后便睡着了,怎幺唤也唤不醒。”
突然有了听众,织柔话多了起来:“不终刀是师父筑基时寻了原材料亲手打造而成,刀胚是某个陨落的上古神残魂化作,因此不过一个甲子便蕴养出了刀灵。”
她问莫泠:“是不是很厉害?”
莫泠点头。
“师父的道号赤水,来源于三百多年前的赤水之战——西南方的赤水河里以前有条恶蛟,修炼千年,身长万里,凭着修为做了许多恶事,师父便以一己之力跨境界击杀恶蛟,从此一战成名。”
“他是太虚一脉最强的真君,战意超群,鲜有敌手,为人又逍遥自在,道心稳固,本该得道成仙的,大家都说百年内最有机会飞升的便是他了。”
说着说着,织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明明这样厉害……”
明明是这样厉害的人,却半道崩卒。
她狼狈地捂住脸,肩膀一颤一颤的,压抑破碎的哽咽声从指缝中钻出来,莫泠觉得他的心也变得酸涩了。
少年擡起手,想安慰她,却犹豫着攥紧收回。
过了许久,织柔终于平复好心情,抹掉眼泪问他:“是不是师姐叫你来的?别担心,明日我就好了,没事没事。”
她消沉了这幺些时日,也该打起精神了。
莫泠摇头。
织柔:“嗯?”
莫泠牵过她的手,在少女手心写字。
「是我担心你」。
织柔一笑:“嘿嘿。”
见她笑了,莫泠顿了顿,又慢慢写下三个字。
我。
陪。
你。
织柔瞧着着一脸认真的少年,起身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呀,有阿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哎呀。”她有些惊讶,收回手在彼此额头上比量了几下:“你是不是长高了些?我记得刚上山时要比我矮一个头呢,现在就差半个头啦!说不定再过个小半年,阿泠就和我一样高了。”
莫泠如今到了抽条的年纪,体内的死气压制的很稳,再加上日复一日的修行,脱离了从前那副羸弱的模样,样貌也朝气许多。
被织柔称赞长个,莫泠有些别扭的开心,嘴角欲扬不扬的,又拉起她的手写字。
「十六岁,再不长个便要做一辈子的矮冬瓜」。
“噗,矮冬瓜。”织柔被他逗笑,捏捏少年的脸:“哎呀,是哪里来的这幺好看水灵的矮冬瓜呀?”
少女温热的指尖触碰到皮肤,不轻不重的力道,莫泠耳朵尖变得通红,但又不愿意避开,别扭地任她蹂躏。
捉弄够了,织柔收手,认真地看着莫泠:“阿泠,谢谢你来安慰我。”
莫泠缓慢地做口型:「不用谢」。
织柔伸出小拇指:“我们师姐弟往后可要相依为命了,但我会保护好阿泠,不叫你受欺负的,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