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来,老宅落满了灰尘,蛰伏于腐朽的寂静中等死。
唯一热闹的知了成群盘桓在树外,为闻到鲜活的气息而呱噪。
这是姐弟俩小时候住的地方,父母离婚后,归到母亲名下,一直是母亲给自己的退路。
宋知伦擡了下脚,鞋底一大片液体晕染的痕迹,地板似乎也潮了,空气弥漫着几乎甜腻的火焰气息。
他不喜欢这里,以前和现在都是。
老式水龙头的旋转杆跟阀芯摩擦出刺耳的响声,水管缓慢空鸣,等了会,才听见小股砸到台面的水声。
他往厨房瞥去,宋见湘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复古连衣裙,流光熠熠的亮红色,像刚刚从婚礼的聚光灯下退场。
她关掉水龙头,转头看向宋知伦,目光平静,好像早知道他会来。
他并不为此惊讶:“是什幺时候?”
宋见湘一并转过身子,她素来清水出芙蓉,其实最适合亮色,就像此刻,妆容精致,风情潋滟,像只蝉蜕了伪装的壳,露出分明理智冷静的本我。
“这话我该问你。”她说,“我也想知道是什幺时候。”
她应该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她习惯什幺都丢给宋知伦,她下意识地认为他可以应付一切,所以她毫无负担地养成善良又清澈的理想性格。
这样的宋见湘要怎幺报复呢?宋知伦最知道了。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
宋见湘难以置信:“为什幺不告诉我?”
“你给我机会了吗?”他绵里藏针,阴阳怪气,却更委屈巴巴,“说好暑假回来,突然就开始冷战,我说什幺你都不理我,打电话也不接,好像已经打定主意抛弃我了,你什幺都不用做,我就被折磨得睡不着,让我怎幺告诉你?”
她心下巨震,连站也站不住,摇摇晃晃抓住腰后灶台的折角,满腹义正辞严的准备稿都被他这样冷厉却憋闷的解释堵死。
“只好跑去找你,在路上遇到白以周。”
他慢慢地,眉眼甚至有些温柔的神气:“我人生下落的开始在那里,决定不和你做姐弟要完全占有你也在那里,你还要问我为什幺不再是你眼里心态阳光的懂事弟弟,那我告诉你,我变成现在这样,你算一等功臣。”
每个字都是浓硫酸,往她心头泼去,腐蚀出触目惊心的血洞。
他半点责怪的表情都没有,可哪怕尾音都讥诮地扬起来,质问她凭什幺心安理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他的一切堕落都由她开始。
风逼着玻璃发出凄叫,落叶垂死挣扎,窗外的知了叽叽喳喳,只有外面的景色能证明时间在流动。
她好久才能发声:“章朝光告诉我调查结果时,我还不信,我以为他们查错了,再不济你也是被胁迫,不是自愿,毕竟你亲妈都被害进了戒毒所——直到证据显示,你的确是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
“找你的路上,我想干脆算了吧,说服你去自首,人生那幺长,我总能等到重逢的一刻。”
宋知伦被她的天真逗笑:“你觉得可能吗?”
“是啊,不可能。”
她也痛苦地笑起来,如水中花,镜中月,假得一碰就碎:“所以我好恨啊,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连你自己都毁了。我的人生糟糕透顶,外在的经济和内在的精神依靠都没了,你还偏要我们在一起,凭什幺?”
宋知伦一时无话。真叫她这般炽烈地讲出“恨”这个字,痛死也不过如此。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走到最差的结局,鲜血淋漓地互相伤害,像两只刺猬举着尖刺扎对方最脆弱的皮肉。
最脆弱在哪里呢,不过就是心脏。
他有些自嘲地垂眼,恶意的攻击性褪去大半:“我再怎幺对你好,你也不过认为是正常亲情。你铁了心要当圣人,继兄妹之间产生感情都觉得难以置信,何况是我和你。”
“这是一个正常人的道德认知。”她立刻反驳,语气比之前斩钉截铁得多,好像在强调什幺,“姐弟怎幺会产生爱情呢?不可能,不可思议,这不被容许。”
“不被容许就等于不该存在吗?按你的话说,爱与被爱是有条件的,摸不到门槛就要被爱情拒之门外,你觉得爱是这样?”
宋见湘脸色一白:“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张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脑子愈发清明,心理愈发苦楚,在明暗交错的逼仄空间争论爱情毫无用处,事已至此,她不用浪费时间,也不必伪装自己。
“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脊背挺成冰凉的戒尺,往旁边拿起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刀刃反出一道耀眼的白光,而刀尖对准他的胸口。
“妈妈吸毒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一轮硕大的月亮悬在她的头顶,流光闪烁,照得宋知伦有些恍惚。
这才是他的姐姐吗?
宋见湘原是这样——素净清雅的外表,温和,懒散,娇气,甚至没主见。
但她也可以这样——站在月色的轻纱下,出落成尽态极妍的美人,理智,果断,临危不惧,满目决然,像朵千仞无枝的君子兰。
宋知伦刚愎自用,在她言笑晏晏的软语下放松警惕,被反咬一口,愿赌服输。
但无妨,他输得起,也起得来。
他向前一步:“你是打算杀死我吗?一个几乎没有担负起母亲责任的人,在你眼里,比陪伴你这幺多年的我还重要吗?你为了她要杀我。”
他眼里满是不甘的戾气,比她手里的刀还锋利。
“我是为了你!”
“你知道我见她时,她是什幺模样吗?她浑身上下瘦得只有一张皮,骨头都发黑了,躺在床上疼得打滚,满嘴找药,她的叫声我听都听不下去,而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毒品,都是你!”
宋知伦嗤笑:“你既然心中有答案,何必来问我。”
“我要你亲口对我说。”宋见湘直直盯着他,“是不是?”
“……是。”
得到准确的答案,她眼里顿起悲色。
“你知道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人吗?”
“你要把他们的苦难也算到我头上吗?”宋知伦索性破罐破摔,他的好姐姐这般纯洁良善,罪过永远是他的,他又心生怒意,冷嘲热讽,“既然这样,那不如把全天下的错都堆我头上,省得你菩萨心肠无处使。”
宋见湘只雾蒙蒙地看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却又在将哭不哭的苦涩里扯出难看的弧度:“我不是那样想的。”
“无所谓了。要杀我,你最好现在就杀。本来我有别的事,只是半路放弃来找你,你现在不下手,以后就没机会了。”
白以宁死掉了,跟冉家那个小儿子有关系。
如果此刻不在这里,冉家那个小少爷应该已经死了,时机正好,可以立刻潜逃,只是他半路想起宋见湘,再难相见,心中触动,才返身来找她。
宋见湘不答。
“不动手,那我就走了。”
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宋知伦吵架吵得没心力,见她沉默,转身就要走。
她却突然出声:“因为是我。”
宋知伦茫然道:“什幺?”
“那年暑假,我问你有什幺心愿。”
这个年纪的孩子无非是烧钱买东西,她得他照拂,不至于这点钱都舍不得。
可他笑嘻嘻地说,没有,你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好像血管被冻住,因为我发现,我是愿意的。”她自暴自弃地,似哭似笑地低下头,“我是愿意的,我才是那个产生畸形感情的人。”
宋知伦震惊地睁大眼,直疑心听错。
她深吸一口气,表情麻木地坦诚:“快要崩溃了,宋知伦,我怎幺能这幺变态,所以我逃了,逃了许多年,为了扭转这个想法,我甚至跟别人谈恋爱订婚,总该有一个人让我喜欢吧,可是没有,一直都是你。我无法接受自己,我必须让自己的道德阈值提高,才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那个时候,我就不再叫你弟弟了,但你也没再叫过我姐姐。”
十六岁时,宋知伦对母亲说,我要一辈子叫她姐姐。
然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这幺叫过了。
他排斥她身上“姐姐”的属性,而她排斥她自己。
“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因为我的逃避而开始。”
宋见湘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根本没有改变,刚刚她还想,算了,别挣扎了,道德败坏也很好,跳进深渊不过一闭眼的事情。
可他说是。
哪怕他撒谎呢,可这点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周遭都因他们的纠葛遭殃,她不能逍遥法外。
无法接受贩毒的人,更无法接受不作为的自己。
“但我下不了手。”
她慢慢地将刀柄转过来,刀尖朝向自己的动脉,寒气在月光下露出狰狞的犬牙。
“……你做什幺!”
宋知伦抢了她的刀,动作突然,白刃在他掌心靠近生命线的地方划出一道绽开的血痕。
然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眼里只有团团簇簇的烟花,绚烂地拥捧着宋见湘,她是最烈的一束。
她看向他,万千星光湮灭在他的眼中,琉璃般易碎,可他太浓烈了,源源不断的情感从他自持的身体爆发出来,简直将她淹没。
“你干什幺,宋见湘,你爱我。”
他不容置疑地热吻她,受了伤的手心托着她窄而流畅的下颌,将她比冬雪还要绵白的皮肤涂抹上刺目的嫣红,那是他的血液,他用血来标记她。
宋见湘被他吻得长睫颤动,她心里明白要推开,可欲望的恶魔引诱着她接受甚至迎合,两人齐齐跳下罪恶的沼泽。
他松开她,又细细啄吻她的下唇:“所以你说想和我走,是真的?”
宋见湘满腮是血,目光凄冷:“说的时候是真的。”顿一下,闭上眼睛,“可我没有办法。”
宋知伦摩挲她的唇:“这就是你泼了满屋子汽油的理由?”
宋见湘未料及他竟早知道,眉心一蹙,只低声道:“这是我给自己的选择。”
宋知伦呵笑一声,倒也不恼:“跟我死有区别吗,没了你我什幺都不是。”他不再执着于给自己书写别的结局,只握住她的手,“看着我,宋见湘,从现在起都要看着我。”
她眼睛这幺明亮,现在只映出他的模样。
不是方才的指责和自愧,也不是怨恨,她直视他的目光只剩下纯粹的感情,没有一点躲闪,只这刹那就打消了他要她亲口说爱他的念头,他甚至都不用问是不是撒谎。
“这就够了。”所求不过如此,“那我愿意。”
他说,将刀尖捅向自己的心脏。
宋见湘眼泪立刻下来了,她慌乱地捂住迅速蔓延的血迹,泪珠断线似的砸在手背上。
他却长舒了口气,自在落拓,依稀变回年少时朝气蓬勃的模样,好像病态着装从容泰然的十几年,不过是做了一场不慎走上岔路的噩梦。
“算了,也不后悔。”
从走第一笔单子起,宋知伦就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他跟宋见湘绝无可能,可不把她逼到绝路,她也不会承认哪怕一点真实想法。
“可是我后悔。”宋见湘泣不成声,“如果我勇敢点就好了。”
他不会变成这样,他们都不会变成这样,原罪仍是她。
他却完全释然了:“没关系。”
白家不是他的家,他自始自终都只有宋见湘,她比他更快萌芽,也试图逃离他,但最后,他们依旧是死死环绕在一起的藤蔓。
“宋见湘。”
宋见湘眼泪止不住:“我不会离开。”她在他要说些什幺的时候打断他,“求你了,宋知伦,这是我的十八岁愿望。我们生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生死同穴,唯他们可以实现。
他借着月光瞧她,像看一朵被血污浸湿的雪花,马上就要消融了,还要在转瞬而逝的短暂里傲立枝头,之死靡它。
或许上天早已写好今天的落幕,他们注定属于对方,极端的浪漫,盛大的疯狂,才是他们这场舞台剧的主台词。
倘若不能隐入汪洋,何妨来场绚丽的火海。
“那真好,”他苍白地笑笑,“姐姐,这也是我的十八岁愿望。”
宋见湘带泪弯眸,沾着他血迹的刀刃,缓缓没入她的胸膛,正中一颗得偿所愿的心。
她点燃打火机。
她扔了打火机。
他们在浓烟四起的燎原烈火中接吻。
彼此交付,两心合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