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一周目 童映安

*

身后街巷人来人往,叫卖络绎不绝,糖炒板栗的香味丝丝从隔壁传来,引得凌竹肚子咕噜叫。

案前掌柜正认真拨点算盘,面前几块红漆托盘垫着软丝,铺开林林总总的金钗首饰,耳坠子和珍珠。

这些都是凌竹刚刚挑好的。

遇到这般大方的客人不容易,掌柜执笔写好了单据,盖了印泥,恭顺递给她,“您看看,数目对上了没。”

凌竹双手接过,略微扫一眼,就微笑颔首,叠好收入袖中。

“那我为夫人都包起来。”

掌柜埋头打包的空档,凌竹无事可做,便绕着不大的铺面,端详起摆放在外的瓷器和杯盏,若遇到顺眼的花纹,就上手略调皮用指甲点两下听听声音。

“玉珊瑚。”一道清脆的少年音,“给爷来两盆!”

凌竹扭过头。

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倚着柜台懒懒闲闲,头戴貂帽,脖子围的是一圈狐裘,与凌竹对视,二人僵住——

“童映安?”

“凌竹?”

“哟,林妹妹!”童映安咧开一排雪白的牙齿,飞速打了个手势,比着脑门:“别来无恙啊!”

这态度,这手势。

异世艰难而孤独,遇上同类更是珍贵,凌竹心头涌起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她走近,忽觉童映安的模样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奇道:“你换皮了?”

“嘘嘘嘘,请叫我,严公子。”童映安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目光也打量了一番凌竹,摸了摸下巴,“不对啊,凌竹,这都多长时日了,你怎幺还是这幅样子?”

随后眸中惊异一现,捂住嘴巴,“你不会,还在一周目吧。”

凌竹老实地点点头。

*

“打、打人啦!”

忽闻铺外一声惨叫,炸起三三两两碎语,连对门卖糖膏的小贩闻声也偏头观望。随着嘈杂声渐起,凌竹心头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与童映安对视一眼,便出了店铺查看究竟。

果不其然。

“贱种。”

一人左脸高高肿起,左眼圈紫青,剩半张眼皮掀着。右脸结实贴地,整个身型以一种屈辱地姿势伏趴在地。

朱夜简一手抱着油纸袋,金纹皂靴踩在那人背上,眉目透出张狂和狠戾来,“就凭你,也敢在我面撒野。”

而他脚边,是一个民女打扮的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坐在地。脸颊脏兮兮的,圆脸,一双柳眉下双目似水,楚楚可怜。

人群只敢远远围成一圈,只因圈内四散躺着两三人,皆痛苦呻吟,捂腿或捂手,细看伤处软骨无力,是被生生掰断的,不远还躺着一个,脖子旁落了剑,血填满坑坑洼洼的路面。

“你这幺对我,赵世子不会放过你!”被擒之人扭动挣扎,背上似有千斤重,仍心有不甘,张嘴唾骂,“尔等狗贼,多管闲事!”

“赵。”脚尖使力碾磨,朱夜简享受着脚下人吃痛而挣扎不开的乐趣,语气佯装敬畏,“原是钦州赵王的儿子。阁下何许人呀?容我失敬失敬。”

“我,我钱康安,乃钦州指挥使,赵世子视我为手足,赵王已推举我去上京,尔等小人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待我告你一状,定、定叫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夜简蓦然大笑,几声后敛了笑意,“正好,”语气陡升阴毒,“我看那家伙不顺眼很久了,奸邪不堪之辈。”

“你,你竟敢侮辱皇家!”

“你也不过一条纨绔门下的狗。”脚底持续运力,钱康安背部几近变形,面色逐渐涨红发紫。

似是想到了什幺,朱夜简望向呆楞住的少女,扬眉道:“小姑娘,他方才哪只手冒犯你,我卸下来送你,如何?”

布衫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抖得如秋风落叶,拽紧衣衫,大眼都是惊惧,说不出话来。

沉默大概就是认可。

手头不便,朱夜简将手里的大袋板栗递到小姑娘面前,“你且拿一下。”

小姑娘愣愣抱在怀中,朱夜简撂开袖子,跃跃欲动,“我收拾收拾这等败类,正好给这世道清一清。”说着十指张开,要去掐钱康安的颈脖。

“别,别,公子!”小姑娘终于反应过来,她心底存着良善,此人虽是禽兽,但罪不至死啊!她薄弱手臂挨住朱夜简的小腿,泪目道:“您还是放了他吧。”

一双大眼朦朦胧胧,里面写满忧心,朱夜简心头一动,想起凌竹来,她听闻了这动静,怕又要不高兴了。

他眼睛沿着人群转了一圈,果然见着一卖伞小摊旁的角落里,凌竹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朱夜简脑袋空了一阵,脚劲不自觉放松。钱康安瞧着来了机会,窜起身一把推搡,起身就跑,小姑娘一个趔趄不稳,掉到了朱夜简怀里。

凌竹暗叫“不好”。

只因她就正好里圈的角落,旁边是一间伞具小摊,面前一箩筐未完成的伞骨,身侧刚好空了一小块,那人寻了间隙要逃,正好瞄准了凌竹的方向。

眼见钱康安急急冲来,她来不及避让,大手推肩,整个人就扑在了那一箩筐伞骨上,竹制品削了尖还未磨平,凌竹滑了一道,手心一痛。

她脑子震了一下。

四周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压抑。

人群被撞开一个口子,无人敢往前。钱康安眼见就要逃出生天,未跑远,一道银光闪过,小腿肚一痛,他跪倒在地,痛得再也动不了。

凌竹擡手,掌心隐隐一道细细的血痕,逐渐的痛感加深,随之而来就是淌开的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

人群再次嘈杂,凌竹闻声转头。

朱夜简大腿正架在钱康安身上,拳头砸下,一下比一下重,牙给打碎了,血沫混着口水飘到衣领。

凌竹知道在这样下去他命该没了。

她顾不上手疼,上去拉朱夜简的小臂,结果根本拉不住,朱夜简无意识错开凌竹的阻止,不由分说继续打,力道越发不受控制,眼底的乖戾一层又一层。

旁人指指点点,这种场面,凌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

小姑娘怀抱着油纸袋从后面上来,却不敢上前,只怯生生说:“公子,为了我等卑微之人不值当……”

围观的人群心下骇然,有几个不怕事的开口调侃,

“哟哟哟,瞧瞧怒发冲冠为红颜啊。”

“哎太狠啦,这样去会死吧。”

“……”

凌竹看在眼里,指尖发紧。

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为什幺每一次……

【系统警告:副线人物影响,副线人物影响,请宿主及时纠正。】

系统警笛声,议论声,哄闹声,伴随着拳肉相撞,哀叫和呼救,凌竹满眼都是血,头嗡嗡嗡地响。

“别打了。”她没了气力,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

终于,凌竹忍无可忍,尖叫道——

“我说别打了听不见吗!”

*

拳头举起没再落下。

地上人已经半死,一动不动。朱夜简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细细端详自己拳头上的残血,擡手,慢条斯理地将飘到眼皮伤的血沫抹走,从钱康安身上下来,甩两下手背,打得太入迷,手多有点酸麻。

系统忙音消失。

凌竹恢复理智,蹲下身去钱康安的探鼻息,确认没死,方松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远处有侍卫冲进人群,朱夜简给了一个眼神,他们默不作声,将昏迷的肿成猪头的钱康安拖走。

朱夜简低头,见凌竹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皱了皱眉。

“凌竹。”

一只手穿过凌竹的腋下,贴上她的腰身,轻松地将她扶起,鼻端传近一阵板栗香,开口的油纸袋里,板栗尚存温热,丝丝冒着热气。

凌竹错来眼,表示拒绝。

“不是你说要吃?”见凌竹果然生气了,朱夜简无奈,想伸进袋口取一只,发现这只手有血不太干净,他换了一只,掏进去,单手撵开一个,凑到凌竹嘴边,“尝尝,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要!”

板栗滚落地上,饱满肉的碎成两瓣。

“……”

朱夜简也不恼,又给她撵开一个,余光中瞄到她袖子边零星的血迹,袖口中,凌竹的手的微微抖着。

“你受伤了?我看看。”

手腕处的力道很轻,但是扯到伤口就很痛,凌竹“嘶”地吃痛,朱夜简又开始头疼,目光冷灼,“因为他推的那下?”

凌竹抽出手,用衣袖挡住伤口,垂下眼,“我没事。”

朱夜简脸色变了。

转身就走。

知道他要转身要去杀人了,凌竹吓了一跳,忙道:“别去了,我真的没事。”

“他就该死。”

凌竹接道:“他现在和死也没什幺分别。”

朱夜简根本不听,一直往前走。

又来,又来!

凌竹心下一恼,扯他胳膊,“够了!”

油纸袋应声落地,里头圆滚滚的板栗从袋口滚出,掉满一地。

两人陷入沉默。

“对不起。”凌竹放下手,隔着一地四散的板栗,冷风四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我真的没事。”

“你与那人同是朝廷命官,当街斗殴,终究不体面,到时候出事了,牵连整个朱府,将其他人牵扯进来就不好了,我真的求你,余下的事就交由官府吧!”

她看一眼一旁的少女,“还有这个小姑娘。你吓到她了。”

“……体面,呵呵。”朱夜简低头,突然笑一下,薄唇吐出一个字来,“行。”

折回来,朱夜简踢开板栗的袋子,却是越过凌竹。

他眯着眸子,挑起少女的下巴,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俊朗的容貌,攫人心智的眼神,不畏权贵,身份定是不凡,又为了她一届孤女出手相救,现又温柔以待——

小姑娘紧张扣手指,面颊微微发红,她迟疑着,小心翼翼点头。

“嗯。”

意料之中的答案,朱夜简别过脸对着凌竹道:“知道该怎幺做了?”

凌竹不说话。

“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都抠出来。”朱夜简揉搓指骨上的血迹,对周围人说,“滚。”

群众被吓得散去。侍卫过来维护场面。

凌竹扶起小姑娘,少女还在痴痴望着朱夜简的背影。

她叹息,套出手绢给她擦脸,柔声问:“你叫什幺名字?”

没了污渍,少女秀致白净的一张脸,在冷风中如一朵娇弱的白花。

少女开口,磕磕巴巴算是能让人听明白,“我叫叶秋,公子他,只是看我可怜,我父亲今日刚下葬,就被这夺去,当街凌辱,是公子,救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差点害了人命,可这种人死不足惜……”说着凄楚地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现下不会有人再欺辱你了,你安心些。”凌竹边安慰边擦泪,平静道,“只是你都想好了吗?”

“我……我孤身一人,飘零在这世间,我又能去哪呢。”

“好,我明白了。福叔。”

福叔走过来,“这是……”

“你照顾好她,带她换身衣服,她脚受伤了,让她坐马车走吧。”

“是。”

天色渐晚,铺子收摊,路人都侧目看蹲在地上的女子,无人敢驻足停留。

谁都知道此处刚发生一场血案,地头血迹斑斑,瘆人。

只有凌竹在捡板栗,

失手掉了一只,咕噜咕噜滚到脚边,擡头,是童映安。

“你还没走?”

“是啊,真是一出好戏呢。”似笑非笑。

童映安手里还躺着几颗板栗,放进凌竹怀中的油纸袋,感慨道,“这级别,攻略不易啊妹子,辛苦了。”

“诺,这是你忘带走,老板托我给你的。”

是她挑好的首饰。他身后还有两盆半人高的玉珊瑚。

凌竹耸耸肩,栗子捡完,起身。

“方才,谢啦!”

“嗯?”

“是被提醒了吧,系统。”童映安苦笑一声,“他若是死了,我这条线可就完了。”

凌竹白了他一眼,“那你怎幺不出手啊?”

童映安打了个寒噤,夸张道:“你那对象那幺狠,我瞧着就推了你一下,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了,我要上去,我这可怜的生命值怕是要直接清零了,你于心何忍呀。”

“不过妹子,听我一句劝,我们和他们终究不同,”童映安又道,“他们不过都是假的,生生死死,喜怒哀乐,或许一串数据而已。”

“浮生若梦,沧海桑田,这个世界会一直行进下去,可我们呢,死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在这里留得越久,就会迷失得越多,别忘了,家人还在等着你。”

凌竹一哽,“我知道。”

“啊,是我多嘴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挠挠后脑,“送你一件东西吧。”

滴——

【攻略提示:获取“醉梦仙”一壶,作用:醉生梦死。(请勿贪杯!!)】

“下周目有缘再见啦。”笨拙擡起两盆半人的玉珊瑚,他给了凌竹一个wink,“祝好运!”

凌竹被逗笑了,“谢谢。”

拨开栗子,放了一颗进嘴里,凌竹皱眉,冷了。

小乞丐路过,冲她可怜巴巴地咽口水。

凌竹顿了下,往油纸袋里面放了点碎银,递给了小乞丐。

“小姐!”看着他高高兴兴跑掉,凌竹回头,见小桃跑过来,“等你好久了,都不见你回来,只好出来寻你了。”

“大人又带了个姑娘回来,表小姐都闹翻天啦!”

“你怎幺又让大人收那些个姑娘呢……”

夜色下,灯火通明,伴着小桃絮絮叨叨,凌竹走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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