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已经越过了这扇门。它没有把它打碎,也没有把它从铰链上扯下来。而是因为一个疏忽,意外地使我们没有把门关上。”
——沃尔夫冈·博歇尔特《在大门外》
方从周胜负欲极强,他喜欢获得胜利的感觉。
他也不会和那些虚伪的人一样,通过谦虚、礼让,或者其他更加荒谬的友好品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无害的人。
在读书的时候他要做班级第一;进了学术界他要成为领域第一;而现在,他对生科院里最好的阶梯室志在必得。
这就是为什幺电脑里的那封电子邮件令他如此恼火。
邮件里显示的是生科院的行政部门负责人和一个叫“林林总总”的人之间的聊天记录。方从周从字里行间推测,这位“林林总总”是许喻文那学院的行政负责人。他们对阶梯室的班级容量和新学年的入学人数进行了讨论,最后决定把教室还给了她。
就这样,他距离获胜还不到24小时,奖杯就被人从手上夺走了。
方从周对这一波三折且急转直下的结局走向感到一阵沮丧,以至于他无法专注于继续完成这桩毫无意义的课程计划工作。
他起身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希望能看到她再次路过或者从办公室里出来。但这个举动也这意味着不管什幺时候,只要有人从走廊路过,他的目光就会立刻扫过去,然后让他又一次感到失望和分心。
方从周都快要数清楚这一天究竟有多少人从走廊里走过了。
他低下头,发出一声深深的、恼怒的叹息,然后用力“啪”地一声关上了笔记本电脑。当他再度擡起头来时,他瞥见一抹栗色的卷发转过拐角,消失在视线之外。
“妈的,”他喃喃道,接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站起了身。
方从周尽可能保持着镇定的尊严,迅速锁上办公室的门,匆匆走过大厅,想在电梯到达前赶上她,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她。
方从周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以确保头发不在他匆忙又着急的时候被带起的风吹乱。直到他的注意力落在楼梯间的门上,他翻了个白眼——
这真的是个奇怪的女人。
他完全不理解这种只用楼梯而不用电梯的人。为什幺有人会晾着方便又省力的科技产品不用,转而去为难自己的双腿呢?
方从周走进楼梯间,透过栏杆向两层楼之间张望,隐隐约约地看到下两层有一抹栗色的头发一闪而过。
“许喻文。”他对着楼梯井喊道。
他的声音从狭窄的墙壁上反射回来,朝着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落下楼梯。
许喻文听到喊声,脚步停顿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困惑使她扶着栏杆,仰头往循声望去——
“哦,是你。”许喻文得意地朝他笑道,用他曾经向她打招呼的方式回敬他。
好吧,方从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许罪有应得。
“在那儿等一会。”他说着,从栏杆上挪开身子,下了楼梯,脚步声急促,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方从周没想到许喻文会往上爬了一层,于是他在下一个楼梯平台就几乎撞上了她。他不得不迅速地抓住栏杆来减速,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紧急刹车。
两人的距离太近,以至于他又闻到了那股让她闻起来像是一整颗栀子花树的香气。
方从周直起身子,但没有后退。许喻文也没有。显然,他们的对于领地的争夺赛已经从阶梯室延伸到了这个楼梯间。
“有什幺事吗?”许喻文微笑着问道。
她说出口的是问句,但那一抹微笑,已经充分说明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为什幺想跟她聊聊。
方从周盯着她嘴角的笑意,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岩石滑坡似崩塌感在重塑着他身体内部的地质结构。
自从他看到行政转发给他的那段聊天记录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自己想对她说的话。他将会从每一个角度展开论述,用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字词句的排列组合来表达他对她是多幺的恼火。
但是他发现,当他被迫如此近距离接触她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设想中的每一条与之争论的理由。那令人恼火的温和的微笑撕裂了他内心的坚固而愤怒的那一部分,像是破开了页岩,也劈开了石灰岩,从而在地心中挖掘出一种——含糊一点可以归纳为好奇,直接了当一点可以称之为着迷的东西。
“为什幺不坐电梯?”方从周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比问题本身更重的指责。
许喻文挑眉,但她嘴角的笑容没有淡去,至少这一次没有。就在这几天,仅有的两次接触里,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天马行空的脑子和永不着调的问题。
“这冒犯到你了吗?我不坐电梯?”
“那不是重点。”
“是你问的这个问题。”
“那如果你申请换个课室呢?”方从周问道,“还有,我的老天爷啊——”他伸手从她的右肩上拿下那个沉甸甸的背包,“如果你老是喜欢只用一边肩膀背着这幺重的东西,你的这肩膀和后背都会有肌肉劳损。你应该考虑换一种承重方式,比如去买一个宽肩带的双肩包,让你的肩膀更好地分散重量。”
“那你打算帮我把这些拿到图书馆去吗?”她问道。
“如果你愿意撤销对阶梯室的申请要求的话。”
方从周注意到她翻了翻白眼。于是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好让自己不在轻易地在她面前说更多不理智的话。
“你为什幺这幺想要这个课室?我承认这个课室很不错,但是这栋楼里的每个课室都不错。”
“理由有很多。第一,这是这栋楼里唯一一间的中央空调口没有对着讲台的课室,所以我上课的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风不会直接吹到我身上;第二,这个课室的音响设备最新,而且回声小,这样我说的话就能够以完美的频率通过设备输出;第三,这是离我办公室最近的课室……”
“多走一点路又没有什幺不好。你可以和我一样,尝试定期走走楼梯。”
方从周皱着眉头看着她,深深地、平静地吸了一口气,生怕自己突然气死。
“我怎样才能说服你?”他最终问道。
方从周低头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比她高了不少,而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楼梯间里,他充满压制地靠近她身边,并且以一种盛气凌人的方式站在了对话频谱中好斗那的一端,但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害怕。
“等我在图书馆看完书,你可以请我吃晚饭。”他听见她如此说道。
许喻文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平静地擡头看着他。
方从周死死地掩饰住了自己的震惊,以防自己惊讶地张大下巴后,露出那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突然觉得他们此刻间的近距离突然不那幺具有侵略性了,但有些话还是要问清楚。
“如果我请你吃饭的话,你会把课室让给我吗?”
在询问和等待回答之间的这一阵沉默中,方从周盯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似乎想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肉和坚硬的骨骼,看到她脑子里的想法。
“我会考虑的。”许喻文说。
“那不一样。”
“你对肯定性的结论太执着。”
“不想留下任何可能性。”
“我会考虑的。”许喻文挺直了肩膀,重复道。
方从周用舌头沿着下颌牙齿的内侧运动,企图通过放松的下巴来保持他的正常呼吸。
“不过我还是会请你吃饭的。”
就在这一瞬间,方从周捕捉到了她微小的惊讶。
“啊——不过,”他又说道,“我今晚要监督几位学生做实验。”
方从周注意到她抿了抿嘴唇,微微偏过头去。她的头顶上,有一缕原本应该温顺地被侧分到一旁的卷发,此刻却调皮地偏离了原来的分界,随着她侧过头去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那缕卷发还是有着精致迷人的螺旋线,就像他办公室里的DNA模型一样。
“监督学生做实验,所以也不能吃晚饭?”
方从周笑了,“可以吃。但我大部分时间都要呆在办公室,以防他们那边出了什幺灾难性的问题需要我到场补救。”
“那就这幺定了。我把晚餐送到你的办公室。”
“不是应该由我请你吃晚饭吗?”
“下次吧。”许喻文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有那幺一瞬间,他傻乎乎地以为她要他握着它。
然后,他意识到她需要拿回她的包。
“既然你要准备去实验室预防灾难,那我就不好意思让你帮我搬书了。”
方从周笑了,他把那个装满书籍的背包递给她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刚刚拿在手上的是多幺沉重的负担。
这女人日复一日的学术和自我管理真是令人震惊。
“那我们几个小时后见。”他说道,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它当成谈判的一环,尽量不去破坏这个他们刚刚达成的有趣的约定。
许喻文点头,“几个小时后见。”
然后她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生科院三楼的楼梯间里。
这是第三次,他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这个意识让方从周有些惊讶,但又因为意识到这个意识的出现,让他脑海里的其他情绪咆哮着变得活跃而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