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分析

我的身体躺在下面,被一点泥土、灰泥和泥浆覆盖。但那是人泥、骨灰。”

——沃尔夫冈·博歇尔特《在大门外》

在经历了所有的麻烦、恼火、紧张,以及那场在办公室里若有似无的试探性接近后,方从周直到新学期正式开始前都没有机会再次看到许喻文。

不是因为他已经丧失了对她的好奇心,也不是他没有再打开办公室的门等着她路过。而是他太忙了,他的实验数据出了点问题,而许喻文,天晓得这女人为什幺从来不在办公室办公。

方从周突然有点后悔,那天临走之前就应该先问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再去处理那两个白痴在没有他直接监督的情况下进行额外实验而造成的样本损坏的后果。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周一和周三的课程安排其实只和她的课重叠了一个小时。如果不是因为这原因,他们就可以错峰使用同一个教室。

他也不用特意找任何借口去“偶遇”她。

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二,方从周早上坐电梯的时候听见其他两位历史系的教授在讨论许喻文今早九点额外加开的课程,他比对了自己的课程安排,决定要去旁听她的课。

这简直是病态的好奇心作怪,但他头脑里残存的部分理性坚持认为。他需要更多地了解她,了解她如此热衷的课题,了解她大脑神经元之间传递的所有东西。

方从周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尽量地希望自己成为一块无人关注的背景板。但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从他身上笔直熨贴的西服,到他和一群睡眼惺忪的大学生之间好几年的年龄差距,他突出得太过明显。

以至于许喻文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导致这场试图低调行事的计划出师未捷。

许喻文和他设想中的那样,从右边的门进入课室。因为他们的办公室离楼梯井和大楼的入口都很近。不管她是从办公室还是生科院的其他地方过去,右手边的门都会是她最近的入口——这也是为什幺他选择坐在阶梯室左边的另一扇门旁边。然而,这个策略毫无意义,因为当她拿出花名册开始点名,目光扫视着课室的时候,她几乎立刻就锁定了他。

方从周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这个课室见面时一样。

于是他得意地朝她笑了起来。

许喻文眨了眨眼。

接着,他换了坐姿,用左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她敢不敢说点什幺。

最后,她只朝他轻轻地翻了个白眼,便继续清点学生人数。

然后就课程就正式开始了,这也是他最惊喜的部分。

方从周原本只打算来逗她,然后找个借口,兑现之前说要请她吃晚饭的承诺,接着他们可以在餐桌上找一些有趣的观点来相互辩论。

但现在,他在她的课堂里,完全地被她迷住了。她在她最擅长的领域里完完全全地发着光。

虽然这一节课是还是最基础的导学课程,介绍一点高层次的概念,为后面的深入学习做准备。但她阐述自己的观点、考察战后德国的方式,都让他着迷。

尽管方从周对这个话题知之甚少,从那节选修课以后,也很少再关心这个领域。

许喻文借给他的那本戏剧不知怎幺地跟她教学大纲上的一部电影联系在一起,而这部电影又跟她在研究这个课题时花一天时间参观的一个战后德国的艺术展览有关。她跟学生们讲解她是如何花了一周时间来研究和解密的东西德之间的情报文件;接着以情报文件的一个细节为切入点,开始研究和比对民间和官方视角的传记差异;并且顺带地考察了苏联的影响和德国作为冷战政治紧张局势中心的重要性。

这是一条环环相扣的研究链,迷人的、独特的,又具有发散性地涉及到了每一个社会学科。方从周听着一个个从她口中说出的对他而言相当陌生的词汇,仍然,不知何故地,觉得她的这一切工作很有意义。

他突然好奇拥有一个这样坚韧和聪慧的大脑究竟是是什幺样的感觉。它是如此的活跃,能够捕捉一切火花迸发和灵感涌现的瞬间,然后让生命朝着更高认知的方向发展。

“我知道这个学期你们的课程表排得很满,但正如你们所见,我们这一门课程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充实的时间表要遵循。”许喻文带着微笑鼓励着说道,“只要我们不被课外那些零散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就肯定能用足够的时间处理完我布置的这些材料。”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

方从周还定定地坐在位置上,沉浸在那一刻的感受里,直到许喻文的话把他拽回现实。

“在今天的课程结束前还有什幺问题吗?”她问道。

几位学生举起了手,说出了他们疑问。

什幺白痴问题?方从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这个课堂里唯一一个认真听讲的人。明明就在几分钟前,她说的话就已经涵盖了这些问题。或者如果这群低能儿肯花点时间看看她分发的教案,也能发现她的教学大纲内容中已经充分回答了他们的弱智提问。

但许喻文明显比他有耐心得多,她不厌其烦地再次一一解答了那些疑惑。

当毫无意义的问题终于停止,学生们开始拖着脚走出教室的时候,方从周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他交叉着双臂,看着她在教室前面收拾东西。

方从周默默地等待着,因为她明显没有理会他。

直到最后一个学生终于走了,他才开口说话,“我有个问题。”

许喻文叹了口气,把包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看着他。她斜靠在桌子上,歪着头,眉毛擡起一个弧度,示意他继续说话。

“你的这个教学大纲里没有留下太多让学生自由摸索的空间,或者任何超出你计划范围的讨论。那学生学习的自发性在哪里?”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然后走到课室的前面。

许喻文的视线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因为他也看着她而移动,并且期待着她的反应。

“对于本科生而言,那是一种非常不恰当的教学方式。毕竟,这些学生还没有受过正统的研究训练。他们在这里是为了学习知识。而我让他们获取知识,分析知识,评估知识,并在期末论文中用自己的语言提炼知识。这不够吗?”

“少了点积极性,像是受制于一套严格的指导方针。”

“一套严格的指导方针。这不正是你所钟爱的科学方法吗?”

方从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骨灰。”他突然说。

许喻文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什幺?”

方从周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了那本书,翻到他标记的那一页。尽管他对文学作品没什幺兴趣,但见面的第一天,她提到了废墟文学对战后德国的影响,出于对她研究领域的好奇他还是读完了这部作品。

他清了清嗓子,朝她扬起眉毛,以便产生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我的身体躺在下面。被一点泥土、灰泥和泥浆覆盖。但那是人泥、骨灰。”他读道,然后合上书,递给她,“我喜欢这句台词,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工作,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在研究骨头。”

许喻文愣住了,她看上去像是在完全惊呆和欣喜若狂之间泰然自若。她伸手接过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认为书里提到的‘骨灰泥’不仅仅是从泥土中提取出来的物质。这是历史,但也是猜测。在一具尸体的骨头里,有可以铸成人类历史大厦的建筑材料。”

方从周笑了,他忽然想触碰一下她的卷发,看着它们缠绕在他的手指上,然后让他的手被包裹在柔软的、令人困惑的和不可知的东西里。

“从字面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骨灰泥的作用。”他说着,接着沉入她虹膜中的泥土色调中,“这幺看来,我的工作和你一样,都在为人类的故事添加更多的信息。”

“你真有诗意,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一点。”

“可我本质还是个科学家,你没那幺容易让我改变信仰。”

“但我可以让你改变想法?”

“也许不会。”

方从周以为许喻文会给他一个白眼,但没想到她笑了,像是觉得这是件趣事。他朝她走近了一些,直到他体内对生物的观察本能又再次发挥作用。他注意到她在吸气、瞳孔放大,并且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但是他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她仍旧保持着一个挺直腰背的姿势,一个坚定的凝视和对他仔细的端详。

“或许你目前就是我想知道答案的那个最迷人的问题。”方从周靠得更近了。

当他伸出手,碰到她的腰侧时,他听到她安静的呼吸声断断续续。

“如果那个问题是你该不该吻我,那答案是你应该要吻我。”许喻文说着,她擡起下巴,眼里冒出一丝带着挑衅的笑意。

当方从周这幺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享受这一刻。他通过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和她的呼吸,以感觉,而非数据去了解这个女人的一切。

她说了这幺多令人愤怒又迷人的话,在他完全不知道该拿她怎幺办的时候,他终于循着本能在生命的螺旋中找到了能够定义她的一个位置。

方从周一只手沿着她的后腰移动,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按得更近。他掌握新事物的速度一向很快,他想他已经了解了她双唇的触感和她发出叹息时的形状。

直到许喻文把双手按在他的胸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他的衬衫布料。方从周才惊觉到像是有一股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引力把他拖进了她的手心里。让他变成了一座纪念碑下的雕像,用来纪念她想要诉说的一切话语,纪念她想要揭露的一切真相,也纪念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谎言。

但不管她会和他说什幺,他都会相信的,他想。

方从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这幺想要把别人压在桌子上过,而且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这个想法。

他松开了她的唇,刚好让她那不赞成的呜咽声变得更清晰。方从周笑了,然后他又再次低下头去,尝遍了她下巴、脖子和锁骨上的每一寸肌肤。等到理智再一次喊停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让氧气重新填满他大脑的深处,唤醒那些因为欲望而沉睡的部分。

“我们还在你的教室里。”他咬着她的耳朵提醒道,“不过我的办公室离这里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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