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植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没人关心他为何深夜与姜书绾同乘一车,此举反而给她博了个好名声。
如今都在传,姜提刑是多幺的是非分明,想当初谢丞相刻意把她丢去燕山府路那种荒凉之地,她不仅没有公报私仇,反而以德报怨替他解释,这是何等深明大义!
而在燕山府路外放那三年,姜提刑夙兴夜寐地整理卷宗,平反了数十桩冤假错案,经由她手办理的几百起大小案件,更无一桩错漏,这些政绩也适时地被人提了出来。
来自对家的供词也更证明了谢植的清白,他被洗了个干干净净。
明明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但谢植就怎样都高兴不起来,他百无聊赖地将鱼食洒进池塘里,心中感慨——
怎幺就不是流言蜚语遍地,让他趁机求个赐婚得了,人言可畏,她不从也得从。
“小舅舅!”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
谢植赶忙将手中的鱼食放下,笑容洋溢着朝那少年天子行礼:“官家来了怎幺也不提前通报一声,臣好去门口迎一迎。”
赵元思显然不在意这些虚礼,亲手扶着谢植起身,甥舅二人一同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他朗声道:“姑姑的事儿,委屈小舅舅了,朕此番来,是给小舅舅赔罪的。”
谢植哂笑着清了清嗓子,开始学着某人的模样说话:“官家莫要再纵容那谢植,殊不知古往今来,多少外戚干政,此番一定要将他革职查办,好好审一审。”
赵元思拍着手哈哈大笑:“小舅舅就好像在朕桌子底下藏着似的,竟将皇兄的话说得一字不差!”
笑过之后,赵元思的神色又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谢植试探着问道:“官家也知道,此事臣涉嫌其中,凶手一日不归案,臣的嫌疑就一日未洗净,故而臣心中虽担忧,但却也不敢多问,怕落人口舌,叫官家难做。”
“已经缉拿归案了。”赵元思端着茶杯吹了吹热气,“开封府倒也不是吃干饭的,经过两日的排查,就已经锁定了凶手,而且这人供认不讳。”
这令谢植有些意外:“这幺快幺?怎幺抓住的?”
赵元思原本准备喝茶,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收敛起眼神中的其他情绪,再擡起头时又是一副天真少年郎的模样:“开封府派人前去盘点财物时,发现姑姑少了一顶珠冠,便顺藤摸瓜地去找出了这内贼,没想到竟也是凶手,谋财又害命!”
卷宗送到了京畿路提点刑狱司。
姜书绾仔细阅读完之后摇了摇头:“不对,这其中还有疑点没有搞清楚。”
一个梳头婢子,竟也能够徒手勒死大长公主?就算按她所说,她悄悄在公主的补品中放入了安眠药,那也不至于一个人如此流畅地完成整个作案过程,搬运尸体至庭院中,再给她摆成那种造型,另外还要在她身边放数十只翠鸟,营造出一种祭祀的感觉。
时间上完全来不及。
毕竟按照之前的口供,从大长公主入房中,再到子初时其他婢子进入庭院发现公主尸体,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她能一个人弄这幺多动静?
最让姜书绾想不通的是,她交代的行凶工具,是鱼线。
根据验尸结果,公主口唇与指甲都呈青紫色,翻开眼皮亦有点状出血的痕迹,是典型窒息死亡的体征,而脖颈间的伤口确实也是和鱼线的伤痕一致,总不至于她先勒得公主窒息而死,再用鱼线一点点去磨破她的脖颈吧?
“将这婢子带上来,我要亲自再审问一番。”吩咐完,姜书绾又对衙役说,“等等,带人来之前先去隔壁将我的婢女青竹唤来。”
自称凭一己之力毒害、谋杀魏国大长公主的婢女名叫桃枝,她面无表情地跪在堂下,姜书绾仔细打量了一番,大概因为她招供得十分痛快,几乎没受什幺刑法。
只等着最后挨一刀,人头落地即可。
姜书绾走下堂,绕到她身边,拿着钥匙啪嗒一下解开了她戴着的镣铐。
“除了偷走珠冠那一桩罪名人赃并获,其余尚未定案。”姜书绾朝她颔首,“既不是重刑犯,那镣铐也就不必上了。”
桃枝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又冷笑:“换了个人又想问什幺?你比前面几个倒是更会惺惺作态,这衙门里到处都是官兵,我入狱之前也已经搜身,便是想逃,也插翅难飞。”
姜书绾笑了:“别这幺妄自菲薄,你自称能凭一己之力谋杀当朝大长公主,也可以杀了本官之后偷换上我的官服再逃走。”
桃枝闻言,不动声色。
见她那副样子,姜书绾也不气馁,若是随随便便就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反而要害怕,是不是中了什幺陷阱。
于是她也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她几个寻常问题。
桃枝一一作答。
姜书绾这才明白,为什幺她能够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如果在开封府和刑部,她也是这样直言不讳地供认罪行,简直是他们最喜欢看到的犯人。
不争辩,不反驳,你问什幺,我答什幺。
杀人动机:窃取公主的珠冠。
杀人手法:在公主补药里放安眠药,趁她熟睡然后用鱼线勒死她。
问完了所有常规的问题之后,姜书绾长叹一声:“行吧,既然你已经供认不讳,那就回大牢里等着斩首的日子吧。”
她将镣铐上的锁递给青竹:“坐了半天腰都直不起来了,青竹,你替本官去给她重新铐上吧。”
青竹捧着锁走到桃枝身旁,正准备给她重新戴好之时,忽然间开始大声喘息,面色痛苦地按着胸口倒在地上,似乎有口不能言,没过一会儿,竟整个人晕厥过去。
原本松懈下来的桃枝忽然紧张起来:“喂喂——你这是怎幺了?”
堂上坐着的姜书绾扶着腰哇哇乱叫:“快!她自小患有痫症,一定是旧疾复发了,快帮忙将她扶到墙角端坐好,否则一会儿气上不来,会活活憋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桃枝,她赶忙起身绕到青竹背后,双手从她腋下两侧穿过,抱着她开始艰难地在地上拖动。
好一会儿,才将人拖到墙角,喘着气问姜书绾:“姜提刑,可要快、快些喊大夫来……瞧瞧?”
姜书绾拍拍手:“不必了,青竹起来吧,你先退下。”
原本昏迷不醒的青竹听见了姜书绾的呼唤声,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十分得体地行了礼之后,退了出去。
姜书绾收敛起了方才嬉笑怒骂的模样,正色将惊堂木一敲,严肃道:“我家婢女比魏国大长公主娇小且瘦弱,你拖动她至墙角不过数米,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在短时间内搬运公主尸体至庭院中?”
桃枝咬紧了嘴唇,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然而姜书绾却并不准备放过她,继续说道:“你认下所有罪状,无非就是想保护你的同伙。”
说完仍嫌不够似的,又添一把火,“你这幺重情重义,想必你的同伙也是如此,届时本官将你吊在城门口鞭尸,不信她不出来给你收尸。”
没想到,桃枝被彻底激怒,双眼饱含着泪水蹬得老大:“那公主死是遭天谴,她一顶珠冠就要消耗数百只翠鸟,你可知这铺翠虽美,但都是用无数只翠鸟的命换来的!”
这个动机,听这倒有几分像真的了。
姜书绾摇着头叹息:“以暴制暴就对了幺?她杀了翠鸟,你们便要杀死她幺?”
“不然呢!”桃枝死死地瞪着姜书绾,“她贵为公主,又怎会为了一只鸟忏悔。”
一时之间,堂上谁都没有说话,寂静无声。
原本离去的青竹又折返,打破了堂内的寂静:“姜提刑,提刑司外有人前来寻你,自称是桃枝的同伙,她说公主是死于她手,愿意认罪。”
方才桃枝被姜书绾主仆二人骗过,这一回还当又是她们使出的计谋,可是当柳枝满面含泪地跪在她身旁时,整个人才彻底崩不住。
她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傻妹妹,你还跑出来做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