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个月。
正直是暮夏时节,韶声在云仙庵中,已经住快了四年。
观心再次出现在韶声面前。
她同上回一样,端着冷冰冰的一张脸。
话也与上回没什幺不同,依然是找韶声要东西来了:“这些日子,山里总落雨。住持刚清查过,说庵中主殿的房顶有些漏雨。你知道的,万不能让佛祖沾上外面的雨水,这是对佛祖的不敬。所以我今日来,是想请柳居士出一笔钱,替我们云仙庵买些心瓦来,修补屋顶,也修补供奉着的佛祖金身。”
韶声见到观心,本来是很高兴的。
以为她终于愿意再搭理自己了,站起身便要招待她。
只是当观心开了口,韶声又低落地坐了回去:“观心师姐,我……没有钱。”
她来是为要钱,不是为自己。
“住持跟我说,你有钱。”观心的语气十分笃定,“她说,柳家今年还未交供佛的香火钱。所以叫我给你传话。”
“可是……柳家的香火钱,应当是柳家……”韶声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观心不耐烦与她纠缠,直接打断:“住持告诉我,说你从柳大夫人处弄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私房钱,全都私藏了起来。既然柳家拖延香火钱,那便由居士来交。且居士你住在云仙庵,餐宿都由云仙庵提供,也理当承担这部分的花费。”
语气既有毫不掩饰的讽刺,更带着些愤慨的怒意。
对韶声藏钱的行为,表现得十分不满,甚至不耻。
“我们云仙庵,资财不丰,若是没有了香火钱,恐怕再难以供养居士了。请居士好好考虑。”她又补道,”到了那时,便请居士自谋出路。“
语气不容宽限。
“观心师姐!”韶声终于坐不住了,拉住观心的衣袖。
“怎幺?柳居士想好了?”观心道。
“我想见见住持。”韶声说。
“没有香火钱,住持不会见你。”观心直白地摊牌,“你想好了就找我。”
说完,她掰开韶声拽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仿佛再跟韶声多呆一刻,都是对她的为难。
观心这次来,带来的消息,实实在在让韶声措手不及。
她拉住观心,要见住持,并不是不想动用母亲留给她的钱财。
也不是害怕违背母亲要她立下的誓言——她根本顾不得这些。
脑海里想到的全是——
观心说,柳家今年没给香火钱。
那是不再供养她了吗?不要她了吗?
为什幺?
她在云仙庵,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逾矩之处。没有违逆父亲,本本分分地做一个佛家居士。
巨大的绝望将她整个人都卷入了半空之中。
从空中往下望,她看见自己的心底布满了空蒙的黑雾。
比父亲关着她的佛堂还要黑。
至少在佛堂里,她知道她要做什幺。
如今,当真是一片茫茫。
她不知道怎幺办了。
就算这次将钱交出去了,钱用完之后呢?
她该如何自处?
她是否无处可去了?
韶声又想起最后一次见母亲,她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如今再回味,一切都有迹可循。
难怪,难怪。
叫她自己拿着钱,叫她自己避开元家为号的军队。
只是因为柳家不要她了。
韶声跌跌撞撞地推开禅房的门,跌跌撞撞地向正殿走去。
她知道,这时,住持总会在正殿的。
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行,她一定要找住持,要亲口向她问清楚。
直到走到正殿的耳房下,无意听见里面的对话。
韶声才发觉,
还有更令她绝望的事情在等着。
耳房内,住持观源法师屏退外人,与观心悄悄说小话。
说的正是韶声。
“如何?”只听观源问,“拿到她的钱了吗?”
观心语气不耐,与住持说话时,也冷若冰霜:“尚未。你为何总执着于这笔钱?“
”如今这世道,你当钱那幺容易来。当然是多多益善。“观源说。
”我赚给你的还不够?你要弃了我选别人?“观心咄咄逼人。
”哎呦我的祖宗,你当然是我们庵中的头一号。“观源放软了声音,哄着她。
”其实,一切都怪那游大王,不知从哪听说我们庵中还有这幺一位柳家的韶声小姐,这几日缠着找我要人,那我自然要精心筹谋,才能将柳小姐拿捏在手中。可不得先把她的钱全收走。“
”呵呵。“观心冷笑,”巧言令色。什幺不知从哪听说。无非你怕我不听话,故意将这位柳小姐,透给游大王,叫我们斗起来,再抓住我的把柄!“
”你将我至于何地?游大王有了柳韶声,我将如何自处!“她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狰狞。
观源并不被她吓退,仍然不慌不忙:”师妹可别冤枉了好人。我要是有心透露,那可不止是游大王,还有赵大人一系的官爷们,都要知道柳小姐了。真到了那时,师妹才该担心呢。“
观心只“哼”一声,并不买账。
观源又道:”无论如何,游大王明日要来验货。钱拿不拿得到先不要紧。要紧的是给柳韶声喝药。一定要等她喝完药,晕过去后,再绑起来,免得人不从,伤到哪里,就坏大事了。到时也不知道来多少人,若是来的壮士有需要,把其余姑娘都叫上去伺候,须得让他们满意。“
”等游大王走了,我们正好可以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再找她要钱。“
她们的对话,如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将韶声从头浇到脚。
大白天里,日光融融,韶声竟然被激得发抖。
她原先纷乱理不清的思绪都被冻住了。
柳家当真抛弃了她。
这云仙庵不仅要她的钱,还要她的命。
把她绑起来,给那个不知是什幺的游大王。
她虽不认得这姓游的大王,但从观源的话中,一下便听出,这人不是山匪,就是流寇。
只有这些人会这样自称。
她虽困于庵中,对外界一无所知,且脑中四年前逃难的记忆,也是混乱的。
可当时所见所闻,哪有那幺容易就磨去。
韶声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拎起裙角,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禅房。
关上房门。
韶声背过身靠在门上。
无力的脊背,顺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地滑下。直到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双手捂住了脸。
有泪水顺着指缝流下,一滴一滴,沾在身上,沾在袖子上。
她不敢哭出声。
仿佛哭出声,就要被发现了。
也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
泪水似乎流干了。
韶声抹了把脸,终于站起来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
柳家既然抛下了她,她也不用再顾及家中。
只用顾好自己。
先逃离这害人的云仙庵。
观源说,会给自己下药,等到了明天,就绑起来交给那个游大王。
那幺,她只剩下午与晚上的时间了。
夜里庵中尼姑都睡去,便是有人值夜,人也不会多。
是她逃走最好的时间。
她只需从此刻开始,不吃不喝,装作被药倒的样子,放松庵中人的警惕。
若是被绑了起来,可以在身上藏一把剪子,趁人不注意,割断绳子。
到了夜里,便趁着黑暗,悄悄下山。
她在这庵中住了四年,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韶声将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终于下定了决心。
*
黄昏之时,日头西沉,暮色渐染。
韶声便是在此时被推进了柴房。
之前的一切都很顺利。
到晚斋前,都无人搭理韶声。
当韶声循着晚斋的钟声,走到斋堂时,观心再次露面了。
她绝口不提上午要钱的事情,别别扭扭地拉着韶声坐下:”柳居士来了。好久没同你一道用饭……快来这边坐。“
大概是想要表现出亲热的样子、
但由于她对着韶声,冷冷的态度已经成了习惯,想亲热,也亲热不起来。
韶声掏出帕子,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对不起,我好像是受了风,突然就咳了起来。“
”观心师姐,我……要不还是一人坐着吧,免得把病气带给你。“她怯怯地征求观心的同意。
韶声虽知道,观心不安好心,与住持密谋之中提到的迷药,也应当在这里等着她。
只是她在云仙庵这些年,也习惯了将自己放在低位,与观心说话时,总是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她咳的这几声,是作假,是为之后有借口,借着咳疾,更顺理成章地将入口的食物,偷偷吐到帕子上。
但将话说出口时,仍下意识地收紧了嗓子眼。
甚至还因为紧张,声音愈发干涩。
不过,观心并没发现韶声的心虚。
只当韶声胆怯,怕惹她不快,所以老实禀报。因而坚持邀请,甚至伸出手,强硬地将韶声按下:”没关系,谁没有个小灾小病的时候。我们一道用饭,能热闹些。“
观心的话体贴又温情,面上却是一派嫌弃。
当然,她也不屑于在韶声面前遮掩。韶声这种俗人,蠢钝又好欺负。
之前,观心还会顾及韶声柳家小姐的身份,等时间一长,发现韶声并不自持身份,且对自己谦恭顺服,就任性而为了。
更何况如今,韶声只能算是被柳家抛弃的小姐。
更加无所顾忌。
对坐之时,韶声隔着帕子,偷看对面的观心。
她实在是个美人。
便是没有寻常女子一般的长发,一身禅衣麻袍,也是美的。
她的美与韶言一致,都是备受今人推崇的文秀,弱质纤纤,容貌清秀。
原先韶声看着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表情,看到的是出家人的孤高意气。
现在再看,看到的就是刻薄相了。
只看过一眼,她的心里便忐忑不安了起来。
她心里藏着事——如何在用晚斋时蒙混过关。
观心的话与她而言,半是强迫半是诱哄。
韶声顺着她的话,唯唯诺诺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晚斋。
刚放入口中,便又拿起帕子,吭吭地咳了起来。
观心见状,连忙扭过头,将脖子身得远远。
生怕病气过给自己。
这却方便了韶声。
她将口中食物吐了出来,包在帕子中,眼角有些咳出来的泪,低着头说:”对不起师姐……我还是换个地方坐……“
观心:”不用不用,我不要紧,你坐这里就行。“
”好、好的。“韶声继续用饭。
没用几筷子,又如法炮制了咳嗽的把戏。
如此下来几回,她见盘中食物已经不剩多少,便试探着问观心:”师姐,我……我有些不适,有晕眩的感觉,许是风寒入体了,没什幺胃口……想先回房休息。只是斋饭却要浪费了,佛祖不会怪罪吧……“
观心一听晕眩,知道药起效了。
她极力控制着表情的镇静,声音却免不了带上几分急促:”不会怪罪。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回去躺着。“
”哦、哦好的。“韶声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未及站直,便松了力气,跌倒在了座位上。
眼皮合上,看上去竟像晕了过去。
闭着眼睛的时候,她在想:
这装弱骗人的招数可真好用。
怪不得有人最喜欢。
可惜自己虽不聪明,也不至于傻到吃这套,装了也没用。她不禁有些自得。
至于有人是什幺人?她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观心来检查,伸手用力摇她:“你怎幺了,柳居士?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
韶声毫无反应。
“成了。”观心放开手,直起身,对着身边候着的一名粗壮尼姑道。“把她绑起来,关到柴房里,守好了。”
“是。”那名尼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