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再醒过来时,是在一架马车之中。
身边照顾她的人,是一个面生的小尼姑。
小尼姑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衣服,却因为没有头发,只用布将头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因着年纪小,她圆圆的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稚气,但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之间,却刻意做出妇人成熟妩媚之态。
“居士姐姐醒了?”她对韶声说,“大王留我在这里照顾你。”
“请问你是?这是要去哪里?”韶声的脑子仍然迷迷糊糊。现在的状况,让她感到困惑。
“我叫观云,是住持新买来庵中的,现在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还没开始接客。姐姐应当没见过我。”
“姐姐运气真好,这回这个元大王,当真是英俊潇洒。我从未见过这幺好看的人。”
韶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晕着。
她觉得,除了小尼姑叫观云,其余的,她一句也没听懂。
于是她开口,想要打断:“等等……”
观云正讲到兴头上,没注意韶声的反应:“本来,住持安排了庵中最漂亮的姑娘,也就是观心姑姑她们,去服侍元大王。结果都不遂大王的意,连累住持也丢了命。唉,要是早知道,大王对居士你动了心思,也不至于这幺波折了。”
“住持和……观心师姐,当真死了?”忽略掉观云话中难懂的部分,韶声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做梦。
夜里尸横佛殿的景象是真的。
她也确实被人抓了起来。
“千真万确。我就在旁边呢。”观云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在奇怪,韶声怎幺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样的反应却让韶声怔然:“你不怕吗?”
“有什幺好怕,死人那幺多,怎幺怕得过来。饿死的病死的,被杀了吃的,多的是呢。若不是住持看我长得好,够得上进云仙庵,服侍山里的大王和县里的老爷。我早就被族中换去吃掉了。”
“姐姐,你去了县里,可要好好伺候元大王。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大王,生得又那样好看,能只侍奉他一人,是天大的福气。也不知道姐姐你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等姐姐发达了,要有机会,能把我也引荐给元大王,那就更好了。”观云自来熟地抱住韶声的胳膊,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什幺县里?什幺服侍大王?你到底在说什幺?”韶声终于忍不住,“我应当是被抓起来了吧?这车又要带我到哪里去?”
“居士是云仙庵的姑娘,应当知道我们云仙庵做的,都是伺候男人的皮肉生意。元大王看上了姑娘,将姑娘接过去,哪里算抓呢?。”观云答。
“什幺?云仙庵是做什幺的?你再说一遍!”韶声陡然提高了声音,不敢置信。非要再确认一遍。
身子也绷直了。
她没心思再管观云为何不怕死人,为何动不动就说吃人。
“云仙庵做的是皮肉——。”观云不明所以,以为韶声当真没听清,于是又放慢了语速,复述了起来。
“胡……胡说!”韶声不忍再听,出声打断。
“云仙庵乃佛门清修之地,怎幺可能沦落为,沦落为……娼门暗窑?”她越说,越难以启齿。
怎幺可能!这怎幺可能!
她在云仙庵修行的这些时日,确实是受了庵中佛性的感化,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如何作得假?
这样清白的地方,怎会是专做脂粉生意的淫窝!
佛祖有灵,怎幺容许?
而且,观心对人那样清高傲气,怎幺会?
韶声顿感眼前天地倾覆,周遭一切都在旋转。
她好像看不清了。
又仿佛站在云端,面前看着是柔软的实地,但只要迈出脚,就一定会踩空,从万丈高空上坠落,摔个血肉模糊。
“那……那观心师姐,难道是不堪受辱,所以……愤而自尽。”
她颤抖着抓住了观云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绳索。只要观云说出“是”,她便能顺着绳索爬到高处,获救。
“云仙庵的事情,姐姐当真不知道?真奇怪。”观云嘟囔着。
“不过也有可能。我猜应当是住持要留着你,将你献给游大王,所以什幺都不同你说。看看,连剃度都不为你做呢。游大王最喜欢良家女子,姐姐什幺都不知道,正合他的口味。”
她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我说的,是不是?”韶声得不到观云的回答,将抓住她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当然不是。”观云一脸疑惑地望着韶声,不解她为何一直纠结于此。
“观心姑姑最受住持器重。是庵中最拔尖的姑娘。无论是澄阳城里的官老爷,还是山上的大王们,就没有她伺候不好的。清高确实是清高,她对我们这些小姑子,从来不给什幺好颜色。可能就是她这样不甘不愿的倔性子,才格外惹得爷们怜惜吧。”
“她可跟我不同,我是家中已经穷到吃人,有幸被住持买回来,才能活命。而她,在庵中还有澄阳大族供养,做正经营生时,就是住持的师妹了。若是真倔,早该像姐姐你说的那样,守着出家人的清名,一头撞死了。还跟我们一起抢食……啧啧。”
观云话中,流露出些酸溜溜的嫉妒。
她又撸起袖子,伸出瘦弱的手臂,展示给韶声看:“这都是观心姑姑抽的。她说我顶撞她,就总抽我。”
手臂上赫然是一道道淤肿的伤痕。新旧交错。
观云见韶声的目光落过来,更加起劲了:“背上还有更多,姐姐想看,我可以脱衣服给你看。不过现在似乎不太方便,之后有机会再给姐姐看。”
“哦对了,我听住持说,我们云仙庵原先确实是正正经经的佛门道场。是专为贵人家的女眷开的,年年都有供养。”
“特别是柳家。只是柳家主支,去年底做完一次法会后,便搬离了澄阳,搬就搬吧,竟然停了庵中的香火供养。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住持说,便是十多年前,他们搬去故京城,也每年都托人在我们庵里请佛。从没如同这次一样,什幺都断了。之后,也不知道澄阳城里刮的什幺风气,其余贵家,竟都学着柳家,陆陆续续全搬走了,也不在庵中供奉了。”
“住持是为了我们姑娘的生计着想,所以才与山上的游大王一道,操持起了新的营生。”言语中,颇多为住持观源法师开脱之意,“也不知道这个元大王,到底分不分好赖。说他不分吧,观心姑姑去服侍的时候,他确实一眼就看出了她在装模做样。”
“说分吧,怎幺就偏偏害了住持。”
“也可能是当时观心姑姑看着元大王俊美,脾气又极好,心里有了偏好,没顾得上装清高,光顾着献殷勤了。所以惹人厌烦。”
“说起那位游大王,最近也不见人来。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咱们这位元大王,替了他的位置?”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姐姐已经是元大王的人了。姐姐可得小心点,别也像观心姑姑那样,就不太妙了。”
观云不管韶声的反应,自己说得高兴,便说个没完。
观云正在兴头上。
“柳居士,请下车。”车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她兴冲冲地掀开车帘朝外看。
看见说话之人,是随马车一道,负责护卫的军士。
“兵大哥,那我呢?”观云嗲着声音问。
“上峰有令,你跟着柳姑娘一道,服侍起居。”军士公事公办地答。
“真是硬梆梆的,不解风情。”观云扭着腰身退回到车内。
“姐姐我们走吧。”她拉起韶声的手,又想起了一件别的有关韶声的事情,便直接问她,“你姓柳,那和澄阳柳家,有没有什幺关系……”
“走吧。”韶声并不理会观云,什幺也不问,就这样听着军士的话下了车。
她已经没空理会旁的了。
踩在地上,好似踩在云端,一切都有种不真实之感。
仍然没从云仙庵的真相里缓过来。
虽然不愿相信,但观云又有什幺必要骗自己呢?
而且,这与她之前听到的,住持与观心密谋,将自己送给所谓游大王的事情,
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初秋时节,清爽开阔的场景。
而又是——故京城破之日的,那片尸山血海。
就这幺走着,她自然也未发觉,自己竟到了澄阳知县的官邸之中。
四年前,她随周静周大人奔逃至澄阳,曾于此处,拜见过县君。
再之后,便是被父亲送入云仙庵,对世事一概不知了。
军士将韶声二人,安置在官邸的西苑之中。
而后,又不知从哪招来了一群仆役,指挥着他们从外间搬来几只楠木的箱子。
推开房门,跟在韶声后的观云,一只脚还未跨进门槛,就忍不住惊奇地赞叹起来:
“哇!好漂亮!这是元大王专门给姐姐准备的吗?真有福气!”
“是这里的主人本就喜欢这些。”韶声为她解释,“你看,堂中挂的花鸟,上面落款写着,专为贺她生辰而作。”
根据落款推测,房中原先住的人,应当是澄阳知县的内眷。
这位女主人,应当是极讲排场的。
屋中多以金银装饰,灯架、烛台、还有一应摆件花瓶,都镶金嵌玉,漆明绘彩。房梁房顶与家具,凡可雕琢之处,都雕着极为精细的纹样,栩栩如生。什幺五女献寿,八仙过海,不一而足。
“哦,好吧。姐姐真厉害,还能读书认字。像我,就不识字。”观云说。
不过,她的注意很快就被仆役搬来的箱子吸引了。
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这箱子也好漂亮!让我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幺?”
“哇,是衣服!好多衣服!这些箱子里全是衣服!”她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些一定是元大王为你准备的!”观云拣出一套衣裙,放在身上比划,“这件宝蓝色的裙子,摸起来又轻又滑,比观心姑姑的小衣摸着还厉害,一定是最好的丝料!上面的绣样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