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照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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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看这幅画,自然是不明白梅知内心真实所想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起舞的白鹤十分可爱,反而像极了梅知——

春天的时候,梅知就是这样在梅树底下伸懒腰的。当关以桑走近时,他会嗖地一下跳起来,然而衣衫还来不及整理,依然有压皱的痕迹。

她装作自己见不到,等梅知自己发觉,又总要手忙脚乱一番,正如这画中的白鹤。

「夫人喜欢吗?」

关以桑点头,「自然。」

梅知朝她笑了笑,又提出了要走的事情,「要宵禁了。」

他希望关以桑能让他多留一会儿。

留到宵禁后,甚至留到明天,留到下个月……留到他们都白头。

「咳……」关以桑收起画卷,「我都没来得及送你一点什幺。」

「夫人刚刚说过了。」梅知有些失望。

关以桑自觉尴尬,可她不知道该说什幺才好。思来想去,干脆拎着灯向门外走去。

「夫人?」梅知的手掌扣住了她书房的门。

「去库房。」关以桑温柔地笑了,「之前陛下赏过一轮好礼物,我挑一件送给公子。」

「可是宵禁……」

关以桑点点头,朝多蹑吩咐了几句。

侍儿面露不悦,有些恼火地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送你去。」关以桑盯着手上跃动的烛火,不敢看梅知的脸,「夜出的令牌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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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赏赐的东西,有一批是万万不可转送的,还有一批是不符合梅知身份的……

剩下一批又是专门给林行昭的。

当然,现在关以桑刚刚脱罪,林氏尚未归家,这些赏赐也不是成品。

梅知自幼出入高门世家之间,借着关以桑手中昏暗的烛火,大概也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为了什幺用。

等到陛下彻底清除临安判党,关以桑必然得到重用,而林行昭当然也会请赐诰命,平身公卿。

梅知的手指划过制作宫衣的大红锦缎,想象着林郎主打扮周全、站在夫人身后等待圣旨的样子,很难保持镇定。

他甚至不敢想象身着宫衣的是自己。

但是……

但是这个颜色,确实像极了嫁衣。

在他最放肆的想象当中,他也仅仅是身穿嫁衣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关以桑说。

梅知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要这个。」

他不知道,这话让关以桑有些失落。这间屋子的东西,哪一件给他都过于贵重。梅知为人清正,绝不会收下这些昂贵的礼物,她故意带他来,也就是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合适的吗?」关以桑笑着问,「我怎幺不知道令卿眼光这样高?」

梅知不说话,只是往她身后凑了一步,继续往下一只箱子走去。

书房的灯没添多少油,本来只为了关以桑看那一会儿的书信。两人在库房里耗了好久,灯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想看见柜子里的物件,就必须离得越来越近。

火苗微弱,两人几乎相贴,却没人开口,要往这盏小灯里添些灯油。

「呼——」

最后被风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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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大人的官车装饰着品阶的花纹,头尾都雕刻着牡丹花的图案,门上则有一只鸳鸯。

车仆挂上请人回避的铃铛,用金丝镶边的轻巧小锤试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中,激起一层又一层催梅知启程的回声。

多可笑啊,贵人的马车,要坐的人是他。

从前月辞行开始,梅知便一直期待着关以桑出口挽留。当时没有,一个月后也没有。甚至于自己送了礼物,她念着「没什幺可回礼」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不要走了」的话。

她说的是「再留几天」,留下一份像样的辞行礼物,留下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

也就是要说再见的。

今晚,关以桑有一些不同。她显然困了,没遵着平日的习惯和衣睡觉,还为他破例公为私用,做了显然是偏爱的事情。

梅知以为她要开口的。

刚才油灯熄灭,两人几乎相依。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关以桑的体温。她若是真的有心留他,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可惜……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

「夫人不祝我一路顺风吗?」

关以桑点头,「祝梅公子一路顺风。」

他扶着门,又问:「夫人不送送我吗?」

「送去哪里呢?」

「车上不能没人,」梅知瞧了一眼车仆,「到时候苏嬷嬷一个人回来,遇上巡夜的官娘,被当作偷用主人车马的盗贼就不好了。」

车仆已经举高了鞭子,几次拦着马儿,才勉强没有出发。

其实她早就给了令牌,车仆不必担心军家的盘问。但是看着梅知伸开的手,她心里一慌,还是搭了上去,与他掌心相握。

「啊——」

马儿一个没耐住,托着车子便往前走去。

「夫人……」梅知焦急地看着她。

尽管危险,两人的手掌却只是握得更紧了。

关以桑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力量,忽然充满了底气。右手用力一拉,将梅知整个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扑落在她怀中,然后往后滚了一圈。

停下时,两人脸上都是灰尘,身上也受了几处擦伤。然而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心里却只有无法言喻的奇妙滋味。

「不要走。」关以桑轻轻地说。

「嗯。」梅知肯定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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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正经拜过堂的新郎,也会因为在妻主那里失掉清白而羞愧。比如她洞房花烛的次日清晨,林行昭的眼角便带着眼泪。

因此,关以桑觉得梅知应该也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昨夜称不上正派的错事便冲上了她的脑袋。她不擅长哄人,一边压着莫名的邪火,一边盘算着自己该怎幺张口……

却听到耳边的一阵笑声。

梅知居然是笑着的。

「你醒啦?」

他见关以桑睁眼,马上收敛了笑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不肯让关以桑看见他的脸。

「你几时起来的?」她问。

梅知的声音闷闷的,「根本没睡。」

关以桑摇了摇头,「对身体不好。」

梅知嗯了一声,隔着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让关以桑觉得好笑,「怎幺有你这幺不矜持的公子。」

「没有。」声音隔了被子,比平时听着老成一些,「我只是开心。」

他挣开被子,靠近关以桑的肩膀,用鼻尖轻轻描绘她耳后的形状。像只冬日里靠人取暖的小狼崽子,手也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幺皱眉?」

「等行昭回来就安排纳侧之事。」她伸手搂着梅知,「我……会给你个名分的。」

梅知应了好,「那苏嬷嬷呢?」

「苏勇学艺不精,乱了车马,」关以桑的拇指抚过梅知脸上的擦伤,「该赏。」

但她很难像梅知一样笑出来。两人还赤身躺在床上,女的唉声叹气,男的兴高采烈,这种事情也不算对见。

「夫人为何皱眉?」梅知问。

「不然呢?」关以桑叹了口气,「也没有向你母亲提亲,没名没分地强占了你的清白。这事与你名声有损,我又怎幺能开心呢?」

「没这回事。」梅知认真回答。

关以桑诧异,「什幺?」

「我说,」梅知半侧着身,看着关以桑,「没这回事。」

「昨晚……」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为此自责。」他别过脸,脸颊通红,「您是要了我的清白,可强占一词未免太不妥帖……照水一直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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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关以桑便让梅知从少爷们住的兰芝园,搬到了离花园更近的惜阴轩。恪守礼节的关大人不想再次唐突未婚男子,便也没有再去见他。

梅知无聊得在房间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旁边写给义父的家信起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天晚上的荒唐事。

「不过她确实喜欢我。」

只这一点,便可以让梅知安安静静地、在惜荫轩中再等三天。

第四天晚上,他还是绕过了多蹑,翻墙去敲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我说过了,」关以桑被他吓了一条,「我既然要娶你,在婚礼之前就不能见面。未成仪式便厮混在一起,你又何苦主动降格,把自己摆在通房的位置上呢?」

「可照水不过是想与妻主见上几面,为夫人分忧。」梅知跪在她座椅旁边,双手搭在她扶手上,「照水做的是这样符合夫德的事情,夫人就要瞧不起我吗?」

关以桑看他的眼睛便有些心软,「你说你母亲身上有功名,怎幺能容忍你做这些失礼的事。」

「夫以妻为纲,遵守妻主的命令,怎幺能叫失礼呢?」

「可你不是还没过门吗?」

「可我不是迟早要过门吗?」梅知低头,「夫人都吩咐过郎主了,难道大人又反悔了吗?」

关以桑哑然。

「我只是让你等一会儿。」

「是让我等了,」梅知点头,「这不是来求您收回成命了嘛。」

「嗯?」

梅知绕到她身后,趴在椅背上,在她耳朵边上说话,「好不好?」

她只能装傻,「什幺好不好?」

「别不见我呀。」

「我没有不见你,」关以桑揉太阳穴,「只是这样不太吉利。」

于是梅知就抓着她的手,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可夫人现在就看着我呢。」

「这不一样。」

梅知问,「怎幺不一样?」

「还能有什幺不一样?」关以桑瞪大了眼睛,「你怎幺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身为未婚男子,怎幺一点矜持都没有。」

「您可是梅郎的妻主。」

「不是。」

这下让梅知找到了把柄。楚楚可怜的少年在她面前低头,有些哀怨地说,「您的意思就是要反悔了。」

「我……」关以桑忽然心软,「我说的是还不是,迟早会是。」

梅知于是笑了,「那无论照水要做什幺,只要夫人允许,就都没关系了。」

这——

这要她怎幺办嘛。

「算了。」关以桑叹气,「你和多蹑说一声,收拾收拾屋子,今天晚上就睡在云水居好了。」

「谢谢夫人!」梅知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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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称关以桑「鞠躬尽瘁」,关以桑确实担待得起。为官十余年,她每晚都要处理政务,直到书房内的西洋钟响起哨子的声音。

在卧房外简单冲了澡,关以桑简单围了一身织巾便进了房门。她本来不指望梅知能熬夜,但没想到,他连主屋的灯火也灭掉了。

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点上火光最微弱的一只蜡烛,踮着脚走到床边——

梅知早已和衣睡下,轻鼾香甜,似乎已经在梦中与周公相会许久了。

「喂,醒醒!」

关以桑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不轻,刚好让少年郎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关以桑有些宠溺的轻笑,顿时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一片,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忽然飞进了花园。

「哎呀,」梅知赶紧坐起,拉着被子挡住宽松的衣领,「大人吓死我了。」

「这是我的住处,又怎幺了呢?」关以桑问。

也不知道梅知被打断的清梦有多让人留念,迷迷糊糊地,他居然又靠着栏杆,打算睡去了。

关以桑点上灯,吹熄了蜡烛。

她脱掉外衣,按低梅知手里的凉被,伸手拉开了他胸前的衣结——

「哎!」梅知抓住了关以桑的手腕。

不过他也不敢用力,只敢浅浅地环着,结果便是自己将上衣解了大半,一副自己引着她抚摸身体的下贱模样。

「咳……」他拉起衣服,遮盖住肩膀。

关以桑有些惊讶,不过考虑他年纪还小,也没有再为难他。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发间落下一吻,姑且安抚住了梅知。

「你怕什幺?」她笑了,「你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稍稍松开怀里的少年,关以桑定睛看着他刚睡醒时带着倦意的俊脸,只觉有尘世温柔扑满。

梅知昏昏欲睡的低垂睫毛盖住了往常伶俐的锐光,困到说不出话,连嘴唇也是平日难得的憨态,让她一时出神。

很难忍住冲动,不往那山唇上偷一片暖香。

这下梅知完全清醒了。

「大人,这幺晚了!」

「嗯?」

梅知吹掉了油灯,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试图安静心中乱撞的小鹿。

「您该休息了。」

「可这就是我的房间。」关以桑笑了,「云水居没有现成的厢房,你要我现在跑去借云庄,和纨纨挤一张床吗?」

梅知忽然有些怯意。他只是想见大人一面,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同床共枕——甚至是,呃,男女之事——也不是没做过,他也不是从来没有惦记过,可是,可是……

他猛然想起,刚才关以桑话里「失礼」和「通房」之类的词语,对于他本来的愿望而言,确实是太重了些。

「呃……」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我当时、那时候……我……」

关以桑歪着头看他。

月光如纱,笼罩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打出一圈神光。

「好。」她回答。

为了安抚梅知,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将梅知拉到了自己怀里。温柔的呼吸声很快让梅知安静了下来,少年送了口气,「您是故意的。」

是吗?

关以桑亲了亲他的眼角,「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梅知嘟囔。

「好。」关以桑点头,「先睡觉吧。」

梅知出身不算太穷,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和别人分享过一张床铺。

身边忽然多了一位大人,让他左睡右睡都不太安稳。油灯已经熄灭好久,灯芯早就凉了,连乱窜的蚊子都敢停在上面。

床帘没有关上,他怕蚊虫,于是便想伸手,从床头的柜子处取来蒲扇。

「唔……」

关以桑无意识的哼哼,让他立马吓在了原地。

不过关以桑并没有被他的小动作吵醒。

和他完全相反,关以桑没有辗转反侧,反倒是睡得正香。

她伸手去抓梅知的腕,拉过来,在他手背上落下一枚亲吻,顺手让他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于是梅知便被迫半转过身来,扭曲着身体与关以桑相贴,近得能闻清她头上用过的三种发油。

「睡吧。」

关以桑拍了拍他的手背。

「嗯。」

梅知却抽回手,背对着关以桑。

少年的身体果然还是没有辜负他,不过短短的几刻相拥,便让他感觉脸颊发烫。

睡不着啊……

趁还未等到三更,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身从背后搂住了关以桑。

「夫人?」

「嗯?」

他长吸一口气,「夫人再教我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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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女娘总被告诫远离男子,然而关以桑此前却不曾知了其中的道理。

这位女娘家境只能说殷实,没有余钱供她沉溺享乐。自幼在私塾读书,长大求学,跟随的老师都以严厉著名,身边连个宦人也少有,根本没多少接触男子的机会。

后来金榜题名,由当时的晋王指婚,身边才总算有了林行昭。

于她而言,婚姻不过是与进士身份相配的必需品。出仕的官娘总要有位贤内助,相扶着拜堂的人具体是谁,似乎关系也不算很大。

或许是她本身冷感,过惯了苦修的日子,对于情事,似乎行老没有太过热衷。

直到后来有了孩子,她才真正觉得与行昭亲近了起来——然而也和世情小说中的不太一样。

亲吻,爱抚,用口舌先行准备;磨蹭,揉捻,再看时机决定是否合一;潮起,潮落,再相拥着宽慰炽热的身体……这样一趟下来,身子上总是舒服自在,可事后望着行昭的脸,眉头一皱,却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下一次。

对他的身体,关以桑并没有什幺渴望。横竖这件事做起来不难受,与身边最近之人赤身相贴,感受由心而起的肌肤之亲,她也不抗拒。

她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直到终于同梅照水共赴巫山。

夜晚不点油灯,单靠朦胧月光照着他的长发,关以桑心里便能描绘梅知俊俏的容颜。明明还在熟睡着,她却能看到盛夏里少年的笑颜,穿过荷香扑鼻的优雅庭院,像风雪一般向她袭来。

谁能忍住不亲吻心上人的鼻尖呢?

至于会不会将他吵醒——

「又是处理公务到这个时候,夫人到底会累不会累呀?」

——那人多半也是情愿的。

梅知不像行昭,后者在备嫁时受过专门训练,一开始便知道如何侍奉妻主。梅照水翻云覆雨时缺乏技巧,冲入云霄后情难自禁,事后疲惫入眠,也很难称得上体贴。

那又是怎幺回事呢?自己对于两位的态度,怎幺会这样不同。

十九岁的梅知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一样,永远在索要她的关注。

情到浓时完全不顾体面尊严,任由欲望将自己吞噬,总是热情似火,低声下气乞求她给予更多。恍惚间,眼前不再是弱柳扶风的美少年,完全是一只春日睡醒时讨食的小兽——

好,好,好。

到最后也总是往后退了一步,亲他的鬓角,将他全部迎入自己的身体里。

或许年轻即是关键。

因为梅知年纪小,所以格外诱人。无论是体力还是容貌,都好过其他枕边人太多太多。而且梅知自己没什幺清高,她也不必太过担忧,怕自己成了公子羞愧的理由。

但行昭也年轻过,关以桑与他成婚时,行昭也就是梅照水现在的年纪。然而,只有她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才是非常愿意做这事的。

……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

怀中年轻的身体,每一寸都让人流连忘返,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手。

关以桑此生从未体验过这样莽撞的青春,现在也早就不再年轻。少年忘情的横冲直撞,很难说真的有多少鲜活的快感,但是与他做事本身就足够愉悦。她沉溺于梅知的沉溺中,只是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就能感受到腹内汹涌的暖流。

当她与梅知两相依偎,呼吸中带着他肌肤的香气时,那感觉可比床事令人满足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关以桑才终于理解了话本传奇中那些千年老妖精,明白她们为何一定要偷入年轻少爷的闺房,才能制成青春常驻的良药。

饶是她年纪稍长,跟不上青年无边的精力,气喘吁吁之余,也要挣扎着去亲吻情人微湿的鬓角。

「唔……」

反而是那位年轻人不懂收放,挥洒完了刚好接近无限的气力,只是瘫在床上,微微喘气,连眼睛都没法擡一下。

「好歹先冲了澡。」关以桑劝他。

梅知费力地点头,甩下额头上的薄汗,可是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真是的……」

关以桑为他简单擦了擦汗,无奈地摇摇头。

「让他先睡一会儿,」她向佣人吩咐,「热水继续烧着,别着凉了。」

多蹑耳根通红,「大人呢?」

「把书房收拾收拾,先凑合一晚吧。」

后来自然是凑合了很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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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不是连绵百年的世家,府内用人也简单。除去林行昭陪嫁的几家老奴,连同管家在内的其他仆从,皆是对关以桑忠心耿耿。

梅知在府内的地位,这些人摸不清确数,却能闻着关以桑的态度。

就连姓林的那几位主管,明白了本家在关以桑眼里的地位,纵是依然对男主人有些偏心,明面上也周全了梅知作为左郎君的礼数。

从前关林二人同心,林家来的仆人对关以桑也是尽心尽力,帮她建了高官阔吏的脸面,故而她不曾提防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对梅知的礼貌之后,又隐藏着多少不服气。

她那时候是真的没有在意。

不过后来林主管一些动作,在当时谁都意料不到。就算那位精通人情世故的妹妹当时碰巧在她身边,察觉不对做了提点,关以桑也没有心思分神去平衡这些家仆的愤懑。

彼时,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三个孩子对梅知的看法。

两位少爷自然不用花费什幺额外的功夫。林行昭本来更关注女儿,这两年来,梅知早就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父亲的位置。知道梅知「将要扶正」,表现得倒是比母亲还要殷勤。

至于关纨……

她对梅知的敌意,想来两分是对亲夫的偏心,一份是母亲分心的嫉妒,剩下七分都是多嘴用人们的挑拨离间——基本都和梅知本人无关。

正因如此,梅知本人再如何讨好关纨,小姐也总是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不肯给这位小爹。

「原来还是喜欢我的。」梅知懊恼地向关以桑抱怨,「大小姐是这样态度,林郎主肯——」

「——是二小姐。」关以桑罕见地打断了梅知的话。

关纨是本系同辈里年纪最长的女儿,也是关以桑唯一的继承人,人人都称她为「关大小姐」。

但她是关以桑的第二个女儿。

「对不起,我……」梅知的脸立马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却想不出该说的话。

关以桑也没有接话解围的意思,低头在书桌上写字,将梅知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等西洋钟准时吐出了口中的杜鹃,她才终于从书桌边上起身。

「夫人……」

梅知赶忙迎上去,然而她却没接过梅知的手,转而拎起了已经挂好的披风。

心虚的少年自然是殷勤地服侍,因为紧张手忙脚乱,还得到了关以桑安慰的拍肩。

只是……

「你先睡吧。」她半张脸沉在火烛照不见的黑夜里,「我去看看纨纨。」

迎着冷风,独身一人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郎君不陪着大人吗?」多蹑问,「我跟着大人三十年,也算看着大小姐长大的……您该去陪着才是。」

梅知对这位老前辈怀抱尊重,没多想便点了点头。挽起灯笼飞快追了几步,远远望着关以桑落寞的背影,忽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她是要人陪……

只是自己不配。

/

关以桑没有计较梅知的「无心之失」,次日顶着泛红的眼角回了房,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那晚。

唯一稍微沾边的,是半月之后的郊游。

出发的时候,梅知并不知道此行是为了什幺,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在这样奇怪的日子里准了假,能准许她与家里人自在地过一次既望。

多蹑与两位少爷乘一辆车,梅知、关以桑和关纨乘一辆车。车仆依然是苏勇,不过旁边多了一个跟学的十三岁女儿。

苏淼聪明伶俐,很小的时候就被选成了关缯的伴读,后来也陪着关纨一起念书。小书童难得同母亲出门,全然放下了读书娘作风,赤着脚帮忙牵引缰绳,活像一只调皮的猫咪。

关纨心里羡慕好友的自在,却不敢在关以桑面前放松。车上光线昏暗,车身也总是摇摇晃晃,却还是要捧着书本,刻苦地用功读书——

结果路程不到一半就开始晕车,连连作呕,他们只能要车仆暂时停车,一家人临时在山道旁的树底下休息。

这里风景不错,林叶密密麻麻,一半漏下了光影,一半摇曳着不远处的烟火尘市。周边露气重,往里看便是一片白雾,简直就是逃离人世的仙境,路上似乎随时都能碰见一位修道的真人。

「别往外走啦。」关以桑提醒他。

梅知转头,见她抱着面色煞白的女儿坐在马车边,面带笑意地向自己招手。

「这里虽然有专人把守,也怕遇见艺高人胆大的盗匪。」她拍拍身边的座位,「难得好风景,陪我一起休息会儿罢。」

「好。」梅知靠在她身边。

不过他很快发现,关以桑并没有沉醉于山野自然的风光。

她确实是望着浓得要滴落的蓝天,蓝天前云雾缭绕的青山,青山下递来阵阵花香的绿林,可是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绿林中飞奔着扑蝴蝶的苏淼。

苏淼跟在母亲身后,学着她的样子静悄悄地逼近闪光的蝴蝶。小孩子沉不住气,被花粉一扑便打了个喷嚏,直接吓走了晒太阳的小虫。苏勇人高马大,凭借本能往前一滚,还是用无名指和小指头的指尖抓到了飞虫的翅膀。

她正要展示这绚丽的猎物,不料女儿误以为这打滚的动作也需要学,低头全速猛冲,直接撞上了自己的肚子——

「哎呀!」

——母女俩抱在一起滚下了半坡,一路又吓飞了不少蝴蝶。连同原本苏勇手上的那只,统统变成了梅知与关以桑的风景。

就连关纨也睁开了眼,想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去仔细瞧一瞧。

「舒服些了吗?」关以桑问。

关纨点点头。

「叫你别看书啦,」她轻轻为女儿擦去鬓角的冷汗,「还得走一会儿才到歇息的地方呢。」

梅知插话,「要在这住下吗?」

「住一晚上。」关以桑伸了个懒腰,「明日用过饭再走。」

/

关以桑说要「住一晚」,梅知原本是相当期待的。

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在外参加雅宴时偶尔能碰面,也不能有任何惹人怀疑的举动。在家是自由些,可这宅院处处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梅知都快忘了林行昭长什幺样子了,却可以莫名其妙地闻见他留下的气味——

有点像松香,又带着一股生了铁锈的灰尘味,不经意间就能让他打个寒战。

可是在这里更不行。

一共四间房的小院子,苏淼和关纨住一间,两位少爷住一间。关以桑独占主屋,多蹑与苏勇都安置在了那两边的厢房,一起来的其他几位用人便挤在了厨房边的那间小屋中。

梅知原本只是「客人」,或者「半个主人」,在这里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身上连纸聘书都还没有,只能安排在远处管事阿叔的房间。

离她可有一段路好走!

管事见他皱眉,有些不好意思,「枕头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儿不是寻常地方,不好给公子安排其他房间……公子今晚将就将就。」

「不是寻常地方?」梅知默念。

难怪了,即使是关以桑也只能住在这样的一间小院子里。

「五重凤外梧桐池*。」管事转身朝远处行了个礼,「关大学士此行,应当是来看望大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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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世代皆为养蚕的桑农,祖传一间不大不小的丝绸作坊。近几十年,托关以桑的福,祖产翻了几倍,产业也越来越大。纵然在鱼米之乡算不上巨富,也算挤进了当地望族的行列——那幺必然要先修一修祖坟。

关缯夭折于它乡,按理是不能归葬的。林家捐了块风水宝地,可关以桑不愿意用。

最后便由当时的常山公主牵头,为关缯封了个某某孙县主的名衔,送到了皇室名下的地界入土为安。虽说这里不能随时探望,但起码与母亲离得不远,等到关以桑告老回乡,再由宗室出面,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将遗骨迁回祖坟。

这件事是关以桑刚在狱中时决定的,家里知道的只有关以柘。彼时她与梅知并不亲近,没必要说一句。后来又和他太亲近,找不到机会说。

在皇室的庭院安顿好以后,她才想起告知梅知此行的目的——

「总得让缯儿知道的。」

——即使梅知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别苑的用人早就准备好了轿子,天气正好,到新坟去根本不费力气。然而等关以桑苦笑着扶着梅知下车,那新长成的青年脸上也沾上了湿发。

「别紧张,」关以桑用手帕洗净他手心的汗,「总不会比纨纨更难对付。」

「这是什幺话!」梅知瞪大了双眼。

然而关以桑满意于这残忍的宽慰话,反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不是在笑那,她是在笑自己。

关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苏淼身边跑过来,乖巧地向母亲问候,完全无视了一边的梅知。关以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女儿,在她转身后,悄悄亲吻了梅知的鬓角。

/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过的。

从关以桑的吻开始,他便有些恍恍惚惚。中途关纨打闹时从坡上滚了下来,第一次在梅知面前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他才短暂地从朦胧中惊醒,背着小姐一路冲回了别苑招呼大夫。

等他洗净身上的血污,换完了干净的衣服,无论是身子还是脑子,都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清醒了。

再次睁眼,却是因为一股饭香。

眼前也不是白天住进的管事的屋子。

「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关以桑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应该还没凉。」

「嗯。」

梅知打开饭盒,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拨弄着丰盛的菜色,还没开口,喉咙里却像有火把在烧一样,把眼眶都烫成了鲜艳的红色。

关纨的无视、管事的房间、苏勇受到的孺慕,甚至是远在天边的林行昭与阴阳相隔的关缯,每一样都在这时跳进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不可控制的狂风骤雨。

「喂……」关以桑见他落泪,有些着急地抢过了他手上的食盒。

她讲他紧紧拥入怀中,「对不起。」

然而梅知只是咬着嘴唇,尽可能安静地抽着鼻子。他甚至没有伸出手去,往回拢住夫人的后背。

「对不起。」她再次说。

/

*大意是皇室边缘人物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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