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延寿、长相思

“叔叔,我饿了。”严若愚被沈旭峥抱在怀中轻轻拍抚、贴在耳边重复呢喃着“妻子家人”的字眼良久,胸腔里淤滞的块垒才次第消尽,而仅有的体力也随同耗散,只馀有细若蚊蚋的轻声。

沈旭峥放下她,去厨房端来一杯牛奶,理着她额前鬓边被泪迹粘连的发丝温言安抚她:“我去热一下,很快。”

在他欲起身离开时,却未料被她拉住,回头便见她绽开娇俏的笑靥,语含嗔怪:“以后该做饭的时候就好好做饭,不许分心,不许饿着我。”语毕,还使了点小劲,忿忿地朝他胯间的雄关险阨拍了一掌,仿佛惩办祸首。

他龂龂长吸了一口冷气,捏住她一边脸颊,咬牙切齿道:“好——吃完饭,我慢慢跟你算账!”

好在今天没做牛排,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幺热。因为是生日,他也从俗做了芝士龙虾焗伊面,她要吃鱼补脑子,便煎了鳕鱼排,都可以用烤箱回温,白肠就更简单了,跟那些汤汤水水一样,水煮的,要什幺火候和讲究?

严若愚将自己面前那盘鱼推到对面,撒娇嗔怨且当命令:“怎幺没帮我切好?”

沈旭峥接过盘子,拿起餐刀一边细细切脍,一边连连点头认罪,毕恭毕敬:“我错了,我现在就切,一时疏忽,没把老婆大人伺候周到,我罪犯不赦……”

“还有这个,也帮我切了!”她又夹去一节白肠。

看到盘子里多出的白肠,他不禁意外又疑虑:“这也要我切?”不是用小嘴吸的吗……

“嗯!要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她诡辩得振振有词,引经据典,正大堂皇,好掩盖被淫邪污染的小小羞心,“这可是孔子说的!今天是节日,吃饭当然要守礼节,这是周礼懂不懂?”

他恭顺地点头称是:“是、是,我蛮夷,我粗鄙,委屈严小姐名门淑女,知书识礼,却下嫁蛮夷了,坏了那个……夷夏之防!我有罪。”

被他这通自贬自损哄得很受用,严若愚噱噱嬉笑个不停,况且也怕他看出端倪,就作意岔远话题:“那是,我以后就开个餐厅,一切就餐流程都按周礼来,没有桌子椅子,全都席地坐,用几案吃饭,一律用鼎簋笾豆上菜,按价位分,最贵的,享天子规格,九鼎九道菜,照两周大墓里出土的青铜器来一套。放音乐不用音响,钢琴也不用,列一排钟磬,现场敲。那不比法餐厅气派。菜单都用金文写,金文没有的字,我还不卖了。你说好不好?”

听这小丫头又说到兴起处,滔滔不绝,沈旭峥俯对盘飧的眉棱不禁上挑,为眼前这位跨界商业鬼才的经营idea半通不懂:“出土青铜器,博物馆里那种?客人一看是坟里挖的,都要吓跑了。还金文?几个人看得懂?”

“看不懂正好啊!可以做两份菜单,一份金文,一份小楷,能用金文点菜者,结账打对折,想看小楷菜单的,加钱!”知书识礼严小姐不禁为这妙想天开的收费逻辑得意形于色,却浑未觉自己暴露了斯文人内心对文盲深深的鄙恶意,“我太爷爷就这幺干的!他做了两种名刺,一种篆书的,一种楷书的,他青眼有加的人呢,就给篆书,不想结交的俗物就给楷书。然后他这个狂狷兀傲的个性又很出名,所以拿到他楷书名刺的人都好受伤,相当于被当众打脸,哈哈哈刻薄吧……”

好吧,原来是祖传的刻薄。

沈文盲暗自叹了口气,将细细剥了肠衣、片片切得他下体发疼的白肠并脍作小口的鳕鱼递回她面前,和颜柔声说:“baby还是好好吃饭吧,创业蓝图先放一放。就凭你这宽宏大量的味觉,我怕开张即关张。”

“哎呀!”她皱眉不乐地哼了一声,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你怎幺比我太爷爷还刻薄!”

“唉,人很难不在自己专精的事上刻薄傲人,这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在捍卫其崇高。在这点上,我跟太爷爷还能惺惺相惜呢。不过可惜了,就我这职业和文化水平,真见到他也只配拿一张楷书名片打发滚蛋,遑论把重孙女嫁给我了。”他无奈惆怅般自悼身世,转又作一副正色忧心地凝视她说,“若愚,你与粗鄙的男人私定终身,放在太爷爷当年,会不会被家法伺候啊?”

她埋头搅着面条上的芝士酱汁,唇畔眼角抑不住羞笑地反驳:“哪有,他才没那幺浅薄呢!”

咳咳,主语未明……

晚饭食毕,严若愚便坐去沙发上复习。待沈旭峥从厨房收拾完出来,她听见了脚步声,立马放下资料,仰着娇笑向声音方向张开两臂。

沈旭峥见状,也加疾了脚步,刚近沙发,就被她环住腰,他遂乘势一侧身,径仰卧进沙发里,稍带着她也伏在自己身上。他圈揽住她威吓道:“我还有账没找你算!”

她只顾在他怀里扭着揉着,憨笑撒娇:“你说吃完饭,可还没吃完呢,还有蛋糕。”

“嘁,傅茜做东西甜死了,我不想吃,我就想吃你,又香又甜,最合我口味。”他说罢便轻衔住她的唇,想吮咂一口宜人的甘馨。

“唔……仪式!仪式!”她推了他的头逃开,似含薄忿,“难怪小叶子说,摩羯座男生最讨厌,不浪漫,没有仪式感!”

他不屑轻嘲,不以为然却也不服气:“吃蛋糕也是周礼?”

“吃蛋糕不是!可赋诗是!”说罢,她便趁他疑愣的瞬间,脱开圈束,起身跑去厨房。

她拆去蛋糕上的丝带和覆盖,小心地捧来沙发前,在几上放端正,然后指着蛋糕笑吟吟地看向粗鄙无文遂不明所以的男人说:“猜猜看是什幺?”

沈旭峥但见一个配色简素的白脱奶油蛋糕,只点缀了一圈蓝莓和覆盆子,周壁倒是精裱了一圈繁复的花边,簇拥的中心平面也不是空荡荡,而是覆了一个巧克力的细密圆纹。

“是篆字。”严若愚主动解释给他听。

他微皱起眉目,无奈又卑微地摇头太息:“唉,可真是承蒙严小姐厚爱,是篆字不是小楷。那我要是认出来,是不是聘资减半呀?”

“不是的!”她气恼地扬手在他胸前轻拍一下,又顺手揪起衣襟倚进他心怀,“是从一片两千年前的汉瓦上拓的图案,是篆字写就的,改了就不是了。”

他啄了啄她的头发,眸光笑得爱怜:“逗你呢。是什幺意思?”

“汉朝人喜欢在瓦当上写字,好多都是四字的吉语,比如长乐未央、长生无极、永受嘉福、富贵万岁,还有长毋相忘,写得像诗一样。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而汉朝人的志很简单,很质朴,就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永享富贵,比那些御用文人写的肃穆死板的四言诗可爱多了。”说到这,她仰起巧笑的盼目与与他对望,“但这些富贵长生之志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要与所亲所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独享,所以才会有相思毋忘的主题。”

说完之后,她又暂离他的怀抱,将沙发一端的书包够过来,从包里翻出一个碎花的纸袋拿给他,目光满含期求:“你拆开嘛。”

待沈旭峥拆出那只巴掌大布艺小锦鲤的车饰,她执过他的手,将鱼翻过一面,摩着那圈和蛋糕上似是同款但针脚有些粗拙的纹样说:“我说过要送你一个布艺小玩意的。虽然diy材料包是在礼品店买的现成,但背后的瓦当纹是我自己描上去绣的,独一无二的。”随后她又环上他的颈、贴上他的颊,阖上含羞的眼笑得娇痴:“而且,我的小名,一直叫小愚。”

“哦,难怪忘性这幺大。”他偏不如她期求的流露欢喜,反而语气平淡地诮她,“连这几个字读什幺,都还没告诉我呢。”

她犹湎溺在少女的羞念中,并不恼忿他,仍是娇声解释:“我没忘。那是五个字的,跟一般的不一样。”然后拿过他手里的小鱼,逐字指给他看:“这边两个,是延、寿,这边读下来,是长、相、思,合起来就是,延寿长相思。既要长命百岁,还要永远想着我。”

“你做得到吗?”她凝望祈盼他回答的目光既迫又怯。

他轻笑一声:“敢不唯老婆大人之命是从。”

“嗯!其实延寿长相思,是对两个人共同的要求,我也要做到的。不过,为了不让你压力大,我少活几岁,活个八十来岁就够了。”她说得很诚恳很正经,真心觉得耄耋之年也不少了。

可他闻言便弹起上身,怒瞠起两眼又弹了一指她的小鼻尖以泄责怨:“怎幺?嫌我年纪大?对我没信心?”随后又趁她懵然无备,一欹身便压覆她在身下沙发上,展颜一笑,笑得宠溺:“baby想活多少岁都行,你要是活了一百岁,我就勉为其难,破个吉尼斯长寿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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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章遗老气比较重哈……都是恶趣味哈……没有办法,严小姐就是个遗老家孩子……

“延寿长相思”瓦当,汉长安城遗址出土。当径19.5、轮宽1、厚3.5厘米。轮内单线弦纹。单线中心圆内饰一乳钉。内外圆之间以五条双线向外轮辐射。将当面分为五个梯形区间。阳文篆书五字分置各区。每字梯形区间布满。笔划突起作刃状棱脊。现藏安康地区博物馆。——《陕西省志·文物志·中编》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割不正,不食。

两句都出自《论语·乡党》

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史记·楚世家》

显王三十五年丁亥之岁,六国以次称王,苏秦为从长,自此之后,事乃可得而纪。自左传之终以至此,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攷古者为之茫昧。

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㑹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

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

顾炎武论春秋与战国风俗差异的一段,就是春秋时犹存周礼,尊周天子、祭祀、宗族、外交往来这些都是守礼表现。到战国时彻底礼崩乐坏,文武之道坠失,征战杀敌、攻城略地为上,从礼义转向功利。而守礼的表现之一,就是宴享、朝聘、会盟这些重大外交场合,要“赋诗”,不是自己作诗,而是从《诗》中摘引已有的句子,断章取义,委婉表达自己的想法。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就是针对这些外交场合,给以后要做官的士人提供的实用职业技能培训吧……《左传》里例子很多。所引用的诗,有些保存在《诗经》里,有些经过孔子删《诗》,就散逸了,成为逸诗。

严小姐是把诗写在蛋糕上,可以不吃,一定得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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