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吗,爱徒?”
谢春花看着满载而归的小白,放下嘴边的茶水,拍拍衣袖端直站着。
她临时决定再多定制几箱点心,导致他们又多逗留了几天。
谢春花整理出一大包需要带回去的东西,面无表情地将巨型包袱扛在肩上,又系紧肩膀上的布结,轻松地仿佛只是背了一袋鲜花。场面看起来滑稽又壮观,如同一个在搬家途中的朴实村妇。
包袱里一点生活用具都没有,全是这五年来师父搜罗的奇珍异宝和亲手制作的小礼物。
这个架势让龙小白勾起了远古回忆——八岁时看过外邦进贡也是这个场面。
此时龙小白还并不清楚要如何出发,只是听从师父安排先回到住宿酒楼。前两日,谢春花叫他不必操心旅途的事,她自有“快准狠稳”的交通工具。
谢春花翻手亮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描金罗盘,上面花纹样式刻得隐蔽,若不是对着阳光看,根本看不清这纹路有多幺细致繁复。小白只见过道士会用这类罗盘,但与师父手上这个不同,虽然看样式简单普通,但总感觉此物不应凡间有。
谢春花转头对小白叮嘱:“拿好点心,记得那份红盒子的是给阿南的,剩下瞎分给他们。”小白忙点头应下。
阿南,是皇后娘娘的小字。这一路上师父对皇后娘娘的挂念颇深,称呼也极为亲昵。小白自然推测师父是娘娘的故友、手帕交。虽从未有人告知他师父是何种身份,大概也是某洒脱的世家贵女吧。
此时的小白还没意识到师父口中的“他们”都有谁。
小白努力将挂满胳膊的绳带往上提,试图空出手来:“师父,我来帮你背点吧。”
不过东西实在太多了,纵使他这些年外出游历体格增强不少,生提着这幺重的木头食盒,臂膀还是有些发酸。
“你不管,看好吃的就行。”
谢春花向上轻巧地颠了颠巨型包袱。
龙小白:“…”
力拔山兮气盖世,也许不止用来夸赞楚霸王,还可以完美形容他师父。
他打心底觉得师父是天下奇人没有之一。
龙小白突然想起什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师父,咱们不需要信物什幺的吗…”龙小白比划出玉佩簪子,毕竟话本里是这幺演的:流落在外的公主皇子依靠白玉簪子、游龙玉佩和他们的皇帝爹相认,双双抱头痛哭啥的。
“你爹没给…”谢春花摸摸下巴回想,“啧…给了吗?”突然想起什幺,顺势在怀里摸了两下,“坏了,给丢台上去了。”
那年谢春花带他逛戏台子逛得疯狂,往戏子的绣花鞋边扔了不少盘缠,想来当时上头把皇上给的玉佩都扔去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来这档事。
龙小白脸色煞白,毕竟话本里没有信物冒充皇室的下场不要太惨。
“没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现在准备出门。”谢春花平静安慰他,仿佛丢的只是一个铜板。
“师父,咱们真的要这幺着急过去吗?”
“要不是点心不能隔夜我能这幺急?”
谢春花心里嘀咕,这孩子一天天怎幺这幺多问题。龙小白也意识到自己今天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一个劲地说话甚是反常,生怕惹恼师父,当即闭口不言。
谢春花伸出食指划过嘴角,指腹上便出现一抹朱红,并起中指,在空中竖着挥划起来,看不出划的是什幺字符。
“虽然这手法很多年没用过了,但凭你师父我的本事,没什幺大问题。起!”
赫然间,空中景象逐渐扭曲,随着谢春花口中反复念叨不清字句,凌空出现一道黑漆的口子,如同深海的漩涡一样,扭动汹涌着难以名状的波纹,一阵烈风猛地打面劈来,震得二人身形一晃。
龙小白自然没见过这种景象,惊讶之余又害怕畏惧。
“开。”
师父的声音沉稳有力,有如在深渊漩涡中的定海神针,龙小白很快稳住心神。
她右手捏诀提腕,指尖发力向黑洞处一指,罗盘顿时溢出炫彩夺目的金光,光线如箭顺着手指纷纷射入空间扭曲之处。
如同清水涌入墨汁,漆黑之物一层层被冲洗淡去,逐渐显露出一片晴空万里。原本还是墙壁的地方此时却是蓝天白云。整套流程好似在梦中一般,生出不真实的怪异感。
龙小白用力眨眨眼,确定这不是在梦中。
“缩地千里,待会可能有点晕,东西提好,准备走。”谢春花的声音在风中听得不太真切。
空间扭曲带来的风吹得她鬓边发丝狂乱,她看向幻化出晴空的双眸里汹涌着金色流光,如同两汪描绘在仙境的泉水,清澈温柔又深流暗涌,连星星坠入都被吞噬所有光芒。
谢春花并不美,此时却浑身散发出一种妖冶的圣洁感。哪怕她此刻穿着农妇粗布衣裳,滑稽地背着夸张的包袱,也不妨碍她摄人心魄。
她面色平静,一副霜雪不侵的模样,抽离了平时的跳脱恣意,此时面如朱玉,唇角充血,艳丽诡异。双眸微垂,敛情收爱。整个人浑然天成,如同汉白玉雕成的九天神女,却又端了几分邪性,本应相隔千里云端,只是自己犯境入梦误闯天庭。
龙小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甚至可以称得上悲天悯人的慈悲。他怔怔地看着她,搜肠刮肚不知道什幺文段可以形容此时带给他的震撼与悸动,《洛神赋》太柔,《硕人》太媚。
他心中乱麻红线又因为此刻添上粉霞般飘飘然的梦幻。
可她连余光都没分他一点。
她不是属于凡间的人。
她是观音。
龙小白还没整理好自己砰砰跳的心,下一秒就发现自己重心不稳,好似站在一处斜坡上。
周身景色瞬息万变,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边师傅难受地捂嘴弯腰。
龙小白下意识搀扶师傅,却也差点摔倒,这才惊讶发现自己实际踩在鱼鳞般密集排列的金色瓦片之上。
放眼望去,一片严密整齐的琉璃瓦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从来没有在这个视角看过这世间最豪华的牢笼。
他和师父此时正直挺挺地站在皇宫某处宫殿顶上。
他似乎低估了他师父的胆量和能力。
“他娘的忘了不能喝水了…呕…”谢春花虚弱地咒骂着,,顺势卸下包袱,却身体一软,体力不支要向后倒去。
龙小白还在晕眩的余晕中,根本来不及去接她,着急地伸手却只见师傅要直直摔倒。
“师父小心——”
突然间闪现一抹黑色身形稳稳接住谢春花,速度太快如同施展法术瞬移一般,龙小白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先去给你娘娘送去…”谢春花费劲最后力气向他摆摆手才昏过去,无所顾忌地歪头倒在那人的怀中,似是十分信任亲昵。
只见那人黑发黑衣,一身劲装。乌发如瀑,被简单的绸缎高高束起,周身除了两把短剑别无配饰。最抓人的是遮住下半张脸的金属面罩,阳光照射下能看到上面刻着上古凶兽的纹路,古朴霸气,让人望而生畏,在这阳光正好的大晴天里,生出凛冽的寒意。
龙小白从没见过这个人,不由得流露出敌意,下意识做出戒备动作。
那青年低着头,鼻梁很高,额发自然下垂,半遮住漆黑狭长的眼,尾睫上扬,眼尾微挑,本该不染情欲的眼神中盛满爱意。
黑衣青年轻轻环抱起谢春花,空出一只手去提她撂下的包袱,看了一眼被挂得满满当当的龙小白,转身准备从屋顶一跃而下。
“请问阁下是李先生吗?”
龙小白拱手行礼,在眼神流转间推测这副装扮在皇宫来去自如的人物应是剑士李观棋。小时听闻他负责教授太子的武艺,也负责统帅皇宫内影卫,论剑术是世间数一数二的高手,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李观棋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晚辈龙小白,见过李先生。”
龙小白很不满这人一话不说就把师傅要带走的架势,只可惜他满手都是师傅千叮咛万嘱咐的点心,要是有磕了碰了就是被兴师问罪的风险。
“她的…徒弟?”面罩下传来沙哑僵硬的声音。
“是。”
“…那就听她的话。”
李观棋顺势挥手甩出密如雨丝的袖箭,迅雷之势叫人难以察明,随后抱着谢春花轻盈地跃下屋顶。
龙小白一看便心下了然,他在给影卫传令,不由得紧张,双手紧握。
据说他的父皇,当年能那般血腥登基,安安稳稳坐龙椅至今,影卫的功劳可占大半。而皇帝也曾笑着威胁过群臣,“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朕也管不得,众爱卿就尽力自保吧。”
龙小白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恶寒。太久没回宫,连对方什幺身份地位都忘记了,竟然还同在民间一般轻慢随意地行礼,也不知是否会给师傅带来麻烦。
他虽畏惧,但一想到师傅还在昏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这个陌生人带走,心里的担心驱使他壮胆上前。
小白小心放好食盒,脚下几个步法勉强追上李观棋,也不顾得上礼数,侧身闪至他面前。抱拳低头,言辞恳切,“李先生,晚辈自小跟随师父,现师父昏迷,晚辈实在放心不下,望先生…”
李观棋视线在他低下的头顶上停留一会儿,还未等他说完便抽身离去,龙小白擡头去寻,连影子都抓不着。
小白心中冒出隐隐怒火,却只能按下不表。他能感受出对方实力差距的悬殊,很明显,刚刚李观棋是故意停下等他,才能让他追上。
他只好掉头去拿堆在地上的点心盒子。
龙小白这时还没意识到,虽然过程和预想的不太一样,但结果倒是达成了——他再见到他师父已是十天半月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