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鹿(1)

第六章

窗沿大开,寝殿内,烛芯被吹的疯狂摇曳,火光忽明忽暗,珠帘沙沙作响,像骰子摔在地上,噼里啪啦。

我扯下外袍,陆则渊眸色沉沉的站在我面前,他的黑发散落在胸前并未束起,高我一头的身姿居高临下,俯视着跌落在地上的我。

闪电偶尔划过夜空,将他的脸靠窗旁的一侧隐隐照亮,紧接着雷声就跟随而来,伴着他轻轻俯下的身子,震天动地。

龙涎香的穿透力极强,带着他黑色勾勒金边的中衣衣袖轻轻晃动,朝我逼来。

我从未和他靠的如此近,近到能闻到他刚沐浴完的皂香,微湿的发角还带着潮气,吸入鼻翼,湿冷得令人发颤。

我不敢逃走,也退无可退,只能就这样僵着看他近在眼前的脸,他将唇畔停留在我的鬓发边,还差一寸就能亲上,却没再向前了。

我身上盖着他的外袍,残留着他未消散温热的体温,像是有人在身后将我环住,好像回的小时候淋了雨,躲在母亲怀里取暖,连毛孔都大开着,贪婪留恋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让其缓缓淌过全身。

“瑶娘…”

陆则渊哑着声音,呼吸却仍旧沉稳。

“冷吗?”

他的指尖企图扫过我眼角的泪,我偏头躲了过去,我原以为他会生气,却看见他肩头在微微地颤动,旋即就听了他低低的笑。

“瑶娘还是同以前一样胆小。”

他离远了我,又恢复了挺直的背脊,陆则渊立在殿中,像个天生的帝王,一个孤儿,又为何会有此般傲气的骨血,此刻的他不像战场上沉郁的将军,也不像庭前练剑的竹仙,他像被大雨浸湿的狼,不会直接咬断我的喉咙,要看我无助地挣扎,做那头哀鸣的鹿。

而那只狼,对着我,张开了双臂,我看见他胸腔起伏的呼吸,就像是起伏的心跳。

“瑶娘,”他向我招手,“来,到我怀里来。”

曾经,我的父皇巡视完军营,我想他,等不及通传,就急急扯着裙摆跑到太和门找他,那时他率着一众武将,走在最前列,见我跑来的身影,不顾帝王的仪仗,翻身下马,快我一步张开双臂,将我迎在怀里。

那时我还小,手够不到父皇的肩膀,父皇就会俯下身来接我,万人之上的帝王为我屈膝,所有人都不敢怠慢,臣子仆从,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都在我脚边。

父皇将我抱起,我越过父亲的肩头,看见跪了一地的人,颇有点爱玩的心态,四处打量,而他们,无人敢仰起头来看我。

除了陆则渊。

他毫不避讳他的目光,仰起头,与我对视,眼眸透彻,看我,就好像在看那只狐假虎威的狐狸。

他身姿跪的挺立,酷颜微扬,冽冽微风习过,带起他鬓角的发翻飞,那一瞬,他似有傲然之姿,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跪我,他只是跪在天地之间。

在我的认知里,所有人都应该宠着我,惯着我,陆则渊似乎也这样,但我心中微沉,知道他或许并不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带着同父皇一样看不懂的沉重,却好像还有一些难言的轻蔑。

我自是不服,可又实在怕他,我能想到让他臣服的方式,就是卖着乖巧,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睛,缠着他的身后。

我是大周朝唯一的公主,我是娇贵的软玉,我只要乖巧可爱,就会有一大堆人跟在我屁股后面赞美我,喜爱我,讨好我。

我以为陆则渊也是这样。

于是一日清晨,我早早地从寝宫出来,打着要见父皇的旗号经过早朝的路,侍卫们不敢拦我,我拽着精心挑选的柳叶色的裙摆,步尾旖旎,留下的花香都令人心醉。

一路经过的大臣初见我都满脸的惊讶,然后慌不择路地跪下,不敢擡头看我的娇颜,只唤我殿下。

我统统选择了无视,目光急切地想找一个冷峻的身影。

陆则渊走路惯常连衣带袖微动,带着风,步伐沉稳有力,朗朗若日月之光。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他走了过来。

朦胧的晨曦,天空翻着鱼肚白,红墙绿瓦,有几只鸟雀掠过重叠的宫宇,飞檐翘角如大鹏展翅,在朝阳里透着莹润的光泽。

陆则渊长鬓入眉,穿着藏青色拓祥云纹路的朝服,腰腹间配镂空的玉坠,比起铠甲硬朗,终究平添了一丝文人的风流,竟比往常还要动人了。

许是终于看见了华服的我,陆则渊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礼数周全地向我行礼,朝服微褶,俯首清浅。

“殿下。”

他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也像是清晨潮湿的露水。

我本是怕他的,但来都来了,也不能不顾面子,终是鼓了勇气,微微一笑,似破晓的天光。

“皇兄,今日有空吗?”

这声甜甜的皇兄,像是让陆则渊回想起什幺,他轻轻挑眉,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再等着我的下文。

我也不恼,走到他身旁,笑说:“皇兄,你和父皇日日都去巡营,父皇都好久没来看我了,与其在宫内独自等着,不如带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我以为我主动发出邀请,笑容可掬,他就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满脸受宠若惊的欣喜,露出讨好的表情,像一条得到主人抚摸的小狗,答应我的一切要求。

可陆则渊听完垂下手,神色淡淡的看着我,他就只是静静的站着,我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连手心都沾了汗。

这样的安静不记得持续了多久,耳边只有清晨的鸟鸣回响,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打算恼羞成怒地转身就走,在到父皇面前好好地告状时,陆则渊忽而轻轻地笑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俊朗的双眸扫过我的全身,像是全然才听见我说了什幺,眸中池水微漾,像笑声一样缓缓散开。

他走到我近身前,朝阳也为他的发丝镀上了一层好看的光泽,他湛清色的虹膜,将光亮映作了小小的一点。

“殿下,会害怕的。”

他用了斩钉截铁的肯定句,我从他的笑里回过神,才恼了起来,耳根微红。

“你瞧不起我?”我气鼓鼓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为什幺?”

他微泯唇,笑的缓缓。

“不,我喜欢殿下。”

他说,“我带您去,您在下朝后等等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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