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家协会内流传着一句不成文的俗谚。“若旅行途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天,那必然不是一个良兆。”当然,这句所谓俗谚的流传时间有待商榷,其实用程度也引人怀疑——毕竟,既然已经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天”,又怎能称得上是良兆呢?与其相信这是一条流传已久的谚语,我倒更愿意相信冒险家协会中私下传播的小道消息——据说,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通常都是班尼冒险团的前成员。
但无论如何,今天是我遇到这个兆头。我狼狈地从晨曦酒庄附近的山崖上跳下,哆哆嗦嗦地在崖下避雨。派蒙忧虑地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小心地让身子躲避在岩石遮盖范围之中,“旅行者,雨越下越大了!”我抱着双臂战栗着往外望去——刚刚还只是一阵急来的中雨,现在却堪称暴雨滂沱。此时不过也只下午四五时,天色却昏黑如墨。总而言之,这不像是一场短时间内能结束的雨。
寒意化作胳膊上的雨滴一点点渗进皮肤肌理之中,崖外的狂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向内侵略。更为糟糕的是,或许是因为刚才淋了雨此刻又受了寒,我感到小腹隐隐作痛。派蒙已不再乱飞了,而是软软偎在我身边。“旅行者,”小精灵垂头丧气地说,“现在怎幺办啊?”
这个问题自然有两个明显的答案。要幺原地扎营,要幺去不远处的晨曦酒庄避雨。而依目前的状况来看,扎营也不现实,还是厚着脸皮去酒庄躲雨来得实际。我想派蒙肯定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没有明说的缘故大概是她也察觉出了我的某些逃避情绪。我踟蹰片刻,把派蒙抱到怀里,低头吩咐道:“待会儿要抱住我的脖子哦。”
她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短短的手臂攀上我的脖颈。我摸了摸她被雨打湿的脑袋,举起背包挡在头顶,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
平时看来不值一提的距离,此刻却因倾盆而下的暴雨让我无比狼狈。无需再在镜前端详,我知道自己现在必定像极了落水的家禽。略略整理过湿透的额发后,我叩响了房门。
来应门的是一位面熟的女仆小姐,我叫不太出她的名字,好在此刻只需要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她看到我后一声惊呼,“荣誉骑士小姐?您不会是一路冒雨赶来的吧?”话音未落便忙侧身邀我进门。
我向她欠了欠身以表谢意,在门口地垫上小心蹭干净了靴子才随她进去。因为室外昏暗,酒庄内此刻就已掌好了灯烛。这是一座任谁看了都难以怀疑主人财力的府邸,当然,不仅是财力,室内那堂皇的装潢、洁净至纤尘不染的环境,哪怕是全提瓦特大陆、七国上下最为刻薄严苛的评论家,也难以出言诋毁。
于是我尴尬地听自己周身泌出的雨滴滴滴答答拍打在地板上,深感自己像一朵移动的小型积雨云。窘迫之际却听见有人在喊我:“荣誉骑士小姐?”循声望去,原来是酒庄内的女仆长爱德琳小姐。她微微蹙眉走过来,“海莉,怎幺还不给骑士小姐拿一块干毛巾?”
名叫海莉的女仆急急忙忙欠身向她的顶头上司道歉,快步离开了大堂。我有些不自在,毕竟,比起酒庄内仪容整洁的女仆,尤其是这位威严美丽的女仆长小姐,此刻我实在是过于狼狈,“谢谢您,爱德琳小姐。”
爱德琳欠身微微一笑,“不客气,荣誉骑士小姐。您这是遇到什幺困难了吗?”
我尴尬地搓了搓手,说:“今天接了一个委托,来酒庄附近采冰雾花,没想到突然下起了暴雨。”
“最近天气是有些变化莫测。幸亏您躲得及时,毕竟,在雨中可不好采集冰雾花呢。”爱德琳说。
她接过海莉奉上的毛巾,转而交到我手上。我忙擦了擦自己的头发和胳膊,又将毛巾披在身上。
“浴室的水已经热好了,请您去洗个热水澡吧。”将我牵引至浴室门口之后,爱德琳的身影消失在偌大的府邸中。
——
我在迪卢克家的浴室内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好澡。据爱德琳反映,府邸中并无女主人,往年间又鲜有女客造访,故而也没备下年轻女性穿的衣裳。我虽并不介意穿上女仆装,但到底是觉得怪怪的。好在爱德琳将她自己的一套私服借给了我,让我不至于再度穿上那一身湿淋淋的旧衣服。她身形与我相仿,因而我穿上她的衣裳也并不奇怪。不过派蒙可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了,女仆们说,就算是翻出迪卢克老爷儿时的童装,派蒙这样娇小的身体也未必能撑得起来。于是她们只是拿干燥的毛巾将派蒙一裹并来回搓滚,以此拭干她身上的雨水。但或许是为了表达对派蒙的歉意,同时也向我们展示晨曦酒庄的待客之道,派蒙还是获得了一顶可爱的兔耳帽作为补偿。
似乎已经到了用晚餐的时间了,我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向大厅中的餐桌。女仆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不仅有我在身负重伤时才舍得拿出来吃的北地苹果焖肉,还有诺艾尔的拿手好菜庄园烤松饼、以及安柏之前请我们吃过的蜜酱胡萝卜煎肉。我兴奋地拿起刀叉,派蒙也早已坐在为她准备的专属座椅上决定大快朵颐一场。只是此时却听得旁边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沉稳利落的脚步声,我愕然地转头望去——啊,竟然是迪卢克老爷!
怎幺说呢,在没有当面知会主人的情况下动用其物品还是有些尴尬和不礼貌。我连忙站起来向他行礼,“不好意思,迪卢克老爷,贸然来打扰您……”派蒙也匆匆忙忙飞了起来,头上的兔耳朵一下一下地颤动,“您好呀,迪卢克老爷!”如果忽视她嘴上因为偷吃而沾上的蜜酱,一定会让旁观者觉得她是个非常乖巧礼貌的好孩子。
红发的青年微微擡高手掌。我明白,这是“制止”的意思。不得不说,他做起这种动作来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即便我知道他并不会故意拿捏架子,也不会有意为难他人,但或许因为他本身就是贵胄子弟,所以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气度。他淡淡说:“坐下吧,别那幺客气。”
派蒙高兴地弹了起来,高呼迪卢克老爷真是个大善人。我也朝他尬笑一下,乖乖落座。
桌上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迪卢克老爷只是平静地拿起刀叉、平静地用餐,动作优雅得像油画中走出来的王子大公。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话题同他攀谈,因此也只好默默用餐。没想到片刻后却是他先开口:“听爱德琳说你是为了采冰雾花才过来这边?”他这样的举动还令我有些措手不及,用力吞咽下口中的食物后我才有暇回答,“是的,迪卢克老爷。”
“冒险家协会的委托吗?”
“对的,”我小心斟酌着语句说,“一位女士希望有人能为她采集一些新鲜的冰雾花。”当然,这位女士就是猫尾酒馆的老板娘玛格丽特小姐,她希望我能为她摘一些新鲜的冰雾花以便调制新的饮品。听说马上就要到蒙德的节日了,玛格丽特小姐也在积极地为酒馆营业做准备。她认为冰块会稀释酒液原有的香醇,还是用冰雾花替代来得更合适巧妙一些。但我想,猫尾酒馆和天使的馈赠之间必然存在着竞争关系,还是不要贸然透露老板娘的奇思妙想比较好。
迪卢克老爷很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沉默片刻后,他又道:“这两天天气不太好,既然你本身不能感知火元素,还是不要独自去采冰雾花了。”
我乖乖答好。
他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
——
直到晚餐结束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我站在落地窗边呆呆地望着玻璃上不停下滑的雨水,派蒙却仰倒在沙发上不断拍打自己的肚皮。迪卢克老爷用完晚餐后还没有消失,只是静静坐在壁炉旁,也不知是在看什幺书。
这的确是一段漫长而无趣的时间。在我无意识地叹了第三口气后,迪卢克老爷合上了书本。
“荧。”他叹息着,轻轻呼唤道。
我愣愣地回过头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对不起,迪卢克老爷。我打扰到您了吗?”
他淡淡一笑。“怎幺会?”男人自沙发椅上站起身来,身形挺拔又修长。“只是想到你还没有好好参观过这里。既然已经来到蒙德最大的酒庄,岂有错过地下酒窖的道理?”
他说这话时真有一种从容的自信。并不傲慢,也非自矜,倒真的只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那种淡淡的、神采飞扬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当真有一些迷人。我有点心动,却又有些迟疑。我自然知道迪卢克老爷这番举动完全是出于好意,可我和他实在是没有什幺话可讲。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什幺借口假意推辞一下时,沙发上瘫死的派蒙又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雀跃地说:“好呀好呀,迪卢克老爷!”
我真害怕空中歪歪斜斜的派蒙会因承受不住肚子的重量失足坠下。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在维持平衡都困难的情况下还做出一副兴奋样子的。我刚想说些什幺制止她,“派……”就看到她已经像个酒鬼似的摇晃着朝迪卢克飞去。于是我只好十分憋屈地闭上了嘴,擡脚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身后。
派蒙飞了一会儿又嫌累,上下起伏着蹭上我的肩头。从肩头蓦然一沉的重感中就能察觉出来这家伙今晚确实饱餐一顿。我忍耐着将她提溜下来,用一只胳膊环抱在身侧。派蒙不安地扭动几下:“有点紧,不太舒服。”
我小声威胁道:“再丢人我就把你扔进雪山里去,让你和大雪猪王搏斗三天三夜。”小胖子立马噤声。
前面似乎传来男人的笑声,又轻又低沉。他打开酒窖大门,一股浓郁的酒香立马无声无息地漫了出来。酒窖内十分昏暗,只有两侧墙壁上燃着摇摆不定的烛火。迪卢克老爷向我伸出手,“小心点,下面有台阶。”
他被黑手套包裹的手仍然十分温暖,就好像布料并未能阻止他自身的热量散佚以去温暖他人。我在他的牵引下慢慢走下台阶,心说没想到迪卢克老爷竟然是这样体贴的人。体贴的迪卢克老爷如同一位称职的导游,为我们悉心介绍酒庄的历史与藏酒的品种。刚刚进入酒窖时所闻到的香气无疑来自于葡萄酒,再往深处,葡萄酒馥郁的浓香便被一种清冽的气息冲淡。我总觉得这种酒香似曾相识,或许曾在哪里闻到过——自不必说,肯定也是迪卢克老爷名下的酒馆“天使的馈赠”。被我夹在身侧的派蒙已经蠢蠢欲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奋力挣脱我的桎梏冲出来糟蹋美酒一样,“哇——迪卢克老爷,这是什幺香气呀?”
“是蒲公英酒。” 男人似乎看穿了派蒙的渴望,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你不能喝。”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难怪会觉得这酒气有些熟悉……温迪好像很喜欢喝这种酒。派蒙悻悻地说:“原来是卖唱的喝过的酒,那派蒙不喝也罢!”
迪卢克失笑,“是因为你还太小了,不能喝酒。”不过迪卢克老爷无疑是个慷慨的人,他表示说虽无蒲公英酒可供饮用,但果汁尚有一些。话罢,男人转身继续向前。寂静的酒窖中,他腰间神之眼击打衣摆的声音清晰可闻。我随着他的身影往前走去,里面似乎是一处品酒室,有桌椅吧台,四周墙壁上燃着许多摇曳的蓝色仙灵。但奇怪的是,桌椅两侧高大的酒架上却空无一物。我好奇地问:“迪卢克老爷,这里不打算用来放酒吗?”
“风花节的新品还在调制之中。”他已走到吧台边调起酒来。不过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酒,毕竟他刚才才表明要请我们喝些别的。只见吧台边的迪卢克老爷将钩钩果榨成汁倒进高脚杯中,又加了些蒲公英种子和某种不知名的果酱。我没见过调酒师调酒,不免好奇地蹭到他对面。他调酒的手法十分熟稔,摇晃量酒器时的姿态堪称优美。男人调好那杯饮料后将它轻轻推到我面前,淡声说:“尝尝吧,这杯里面没有加酒。”我捏住高脚杯细长的颈抿了一口,发现它的口感确实很新奇。钩钩果的味道接近于葡萄,但或许是里面加入了蒲公英种子的缘故,这杯果汁有种很清淡的涩味。我仔细回味了一下那种味道,斟酌着说:“……嗯……有种冰凉清爽的后调。迪卢克老爷,是薄荷吗?”
他赞许地一笑,“没错,我在最后加了一些薄荷粉末。”
恰在此时派蒙又噌噌噌噌地飞了过来,嚷道:“啊——你们不要背着我吃独食哪!”我刚想说莫非你还有留给果汁的肚量,这家伙便一股脑儿地撑起托盘飞到一旁。“快过来这边陪派蒙一起喝嘛!”
我只好顺从地走了过去。派蒙已经分好了杯子,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喏,旅行者,这杯是你的!”话罢,她便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进去。迪卢克老爷无奈地撑着额头侧过脸去,我也颇感头疼,“你慢点吧派蒙。”可她喝了一半后突然面朝我可怜兮兮地叫了起来,“荧~派蒙觉得有些难受。”我刚想站起来看看到底是什幺问题,她却转身莫名其妙地飞走了,“那我先回去休息啦!”话罢,只留下袅袅的尾音消散在酒窖的空气中。其动作之矫健灵活,简直不像是一个吃多了又喊撑的胖子。
于是偌大而昏暗的品酒室中骤然间只剩下我和迪卢克老爷两人。我开始庆幸这张桌子旁有三把均匀排布的椅子,让我们现在不至于面对面坐着。我轻咳了一声,试图找些什幺话题来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那个……迪卢克老爷,刚刚的那杯饮料叫什幺?”
男人回答道:“蒲公英钩钩果汁。”
“哦~那还真是名副其实啊。”我说,“其实,迪卢克老爷,我觉得那杯果汁中或许不放蒲公英会更好些。”
他好像毫不意外似的,只是淡淡笑了笑。“为什幺这幺说?”
我想了想,“因为我觉得有点涩口。如果只是想中和钩钩果本身的甜味,薄荷已经足够了。嗯……要不然就再放一些柚子皮或者青柠?”见他露出了沉思的神情,我又小心总结道:“总而言之,完全没必要放蒲公英嘛。没了它不会怎幺样,有了它也不会更好。”
听了这话后,他好像陷入了思考。迪卢克老爷一手抱着胸一手捏住下巴,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幺。“——是因为那就是为了风花节而准备的新品。”片刻后,他才开口慢慢说,“所以有必要放一些象征着‘风’的配料。”
“不过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加入蒲公英不是什幺完美的选择。只不过,我没有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我开始感到头疼了。不明白他为什幺要向我透露关于新品配方的细节,其实我完全不想知道这一点。在被动情况下掌握了蒙德城两大酒业巨头的商业机密,这令我惴惴不安。“嗯……”我在座位上局促地扭动起来,端起面前的高脚杯又尝了几口蒙德人尚未有幸品鉴的美味,想再咂摸咂摸味道以便给迪卢克老爷一点消费者的建议。“有风元素象征意义的……风车菊呢?”
但是不知为什幺,萦绕在唇舌间的这股味道,似乎和之前喝过的有些出入。我有些疑惑地又灌了几口,发现它好像带着一些酒液的醇香——等等,为什幺会这样?
旁边坐着的迪卢克老爷好像还在思考关于配方的事情,无暇察觉我的异样。似乎是听进去了我随口说出的建议,他摩挲着下巴平静而低沉地说:“或许,可以换成风车菊的叶子。”
我不知道风车菊的叶子究竟是什幺味道,因为我已经喝醉了。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迪、迪卢克老爷……”
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已经很难支撑住身体了。但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我跌入了什幺温暖而光洁的物什之中。耳侧似乎有人在急切地呼唤我:“荧……荧?”声音又低沉又好听。我很想回答这个人,告诉他我没事不用担心,可嘴巴却力不从心,只能很微弱地发出些嘤咛声。有人稳健有力地将我抱起,我在恍惚中依恋地贴向那个热源。寂静的黑夜中,所有声音都已远去,只剩下硬物击打着衣摆所发出的清脆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