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开的第四日,风月楼迎来不速之客。
在上座雅间里,鸨母瑟瑟发抖地趴跪在地上,头紧贴在地面上,声线颤抖:“杨大人今日……怎来了小奴这污秽之地。实在是有失远迎,不知您有何吩咐,小奴必定赴汤蹈火、再,再所不辞——”
在她面前的人半身坐在昏暗无光的地方,微光只能照耀出那人衣袍上的银色细纹,和一双正端着茶具的、骨节分明的手。
就在得不到回应,鸨母正心下犹豫着,要不要擡头看一眼之际。她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又有一人落到她的身后,朝着她步步靠近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碧眼。”站在她背后的人如此说道,并无形地施放威压。
这下鸨母当真股战而栗,浑身僵住:“苍木大人……您、您也来了。”
她原身是只山野狐狸,修为甚是低下,乃是机缘巧合才得以修炼成人;而苍木却是实打实的神兽后裔,降生之时便是兽面人身,稍加控制,便能在原身和人身之间自由切换。
他们二者的差异,可谓是天差地别。因而,苍木的气息对她是完全压倒性的威力。
在鸨母碧眼发抖之际,苍木却是一声哼笑,环视雅间内的环境,又步行到窗沿,去瞅风月楼的全景。金碧辉煌,丝竹悦耳,空气中净是胭脂水粉的气息,敏锐的听力也让他听见许多淫秽话语。
“你现下倒是整得有模有样。”苍木真情实感地叹息道,“想必是盆满钵满,白银似流水吧——”
他边说,边又凑近碧眼身旁,半蹲下来,亲密得犹如一对情人。
“才让你胆敢生出谋逆之心?”
“大人!”碧眼顿时尖声大喊,反驳道:“小奴怎敢!”
“哦?”苍木慢悠悠地擡起手来,似笑非笑地反问回去:“是吗?”
“我可不保证我的手,待会落在你身上的哪里去呢。”
窗外倾泻进来的日光,映照出苍木手部的影子。碧眼跪在地上,恰好能看到那道影子从人类正常的五根手指,慢慢地变化开来,从指甲延伸成为凶兽的利爪。随之她沉默的时间的增长,那道影子便愈发靠近她的头顶。
豆大的汗水,从碧眼的额头上不断滴落下来,汇聚成地板上的一块水迹。她紧闭双眼,想要就此沉默下去。可下颌却背叛了她。它正在止不住地颤抖,令她的嘴巴里发出牙齿碰撞时的“嘚嘚”声。
“唔——莫非你是想要这只小狐狸先当你的陪葬品?”
见碧眼如此不配合,苍木终于亮出底招,变法术似地从背后勾出一只灰头灰脸,不过成人手臂长度的小狐狸。
碧眼仓惶擡眼,正见小狐狸奄奄一息地垂头望着她。
乍然之间看到母亲,小狐狸顿时精神大振,疯狂地挣扎起来,龇牙咧嘴地要扭头去咬苍木的手。
“不可——”碧眼凄声呵斥小狐狸。
心里最在乎的事物被拿捏住,碧眼终于再绷不住,她膝行到苍木的脚下,将头猛地磕向地面,发出“咚”的声响,“大人,大人……小奴都告诉您,都告诉您!您想知道什幺,小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高擡贵手,放过贱息……他还未开神智,什幺都不懂……”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得几乎有些瘆人。
苍木不解地皱眉,扭了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狐妖狡猾,竟也会如此爱惜自己的后裔幺……”
但这句话并未被碧眼听到,她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诉说了许多话,说得嗓子都有些哑,只一个劲儿地恳求苍木放过小狐狸。
“罢了。无趣。”苍木忽然心生厌烦,只觉这对狐狸母子活似在演什幺苦情话本,凄凄哀哀的,惹得他都有些耳鸣。
“我不必你告诉我什幺,只不过,听闻风月楼今夜要竞拍——那个词叫什幺来着?”苍木说到一半,扭头去看一直端坐着的男人。
而正抱着小狐狸心有余悸的碧眼,听到这话,顿时间心下清明!
原来这哪里是什幺苍木大人……若当真是,他怎会如此对杨大人说话?那想必坐在那儿的也不是什幺杨大人……
想明白了的碧眼却更加害怕,不是大人们,偏偏能够容貌一致,若非言行举止暴露,乍看之下谁又能分得清?而这天底下能够有如此易容手段的,除了魔族之中的高品阶魔种,便再无他!
合欢国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两位高品阶魔种……
碧眼竭力克制住自己凌乱的气息,借披散的乱发掩饰,调整自己的神情:切不可被发觉自己已意识到破绽,否则今日难再——
“少主,”男人叹息,“您又忘记了。”言落,他挥手甩出一道寒光,直直地飞入碧眼的脖颈之中。
只见碧眼瞪大双目,那双抱着小狐狸的手霎时之间僵住。她似是不甘心地想要看清他们,但最终却低下头,在濒死的瞬间看了怀中的小狐狸最后一眼。
“我儿……”她无声地启唇,美目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
而不知发生何事的小狐狸,则焦急地叫唤起来,湿润的黑色鼻子不断地耸动着,用头颅去顶那双刚才还在安抚着它的手。
苍木,或者说,是正在假扮苍木的郁持仙,顿时被这转瞬间发生的一切,惊得怔在原地。
顷刻后,他才拧眉转头看向男人,费解地发问:“摩鹰,你为何要杀她?她不是已经求饶过,并且答应要为我做事了幺?”
摩鹰站起身,走出阴影,他所顶着的赫然是一张杨施琅的脸庞。
他站到碧眼的尸体旁,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披着红纱,被他的气息震慑得发抖流汗,却还是战战兢兢地来问他一句“客官要进来幺”。大概是位敬业热情的鸨母吧。
摩鹰又瞥向叫得嗓子都哑了的小狐狸,半蹲下来,揪住它的后颈皮,捏在手里无形地发力,直到小狐狸奄奄一息、将死之际。
他才开口回答郁持仙的问题,说道:“因为少主您暴露了身份。”
“属下一切都要以您的安危为重。若是她去通风报信,您便会再次被追捕,受到比昨日更重的伤。”
郁持仙听到这里,不由地擡手拂过自己的肩头,强大的愈合能力能够使那里不再失血,却无法祛除疤痕,只形成一个丑陋、狰狞的洞。
昨日,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持剑杀到他们面前。她虽然是孤身一人,却武功高强,剑法自成一派。即便摩鹰一直护在他身前,但他的肩膀也还是被那女子找到机会,给刺了个对穿。
疼死他了。想到这里,郁持仙有些不爽地撇了下嘴。
“好吧,但是——”他又开口,并指了指摩鹰捏在手中的小狐狸,接着说道:“但是这小玩意儿什幺都不知道,不是吗?”
摩鹰语塞,手里的力度却未放松下来:“少主,后患无穷,您不应该总是如此心善……”
郁持仙挑眉,嗤笑:“心善?”他伸手点了点那只小狐狸不再湿润的鼻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它长得还行——以后拿来戏耍罢了。”
“反正它什幺都不知道,不是吗?你想要违抗我的命令吗?摩鹰。”
摩鹰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松手,将小狐狸呈给郁持仙,低声说:“属下不敢。”
“好啦、好啦,快去给我寻些漂亮的衣裳——”
郁持仙将小狐狸塞入怀中,打了个响指,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托着脸笑了笑:“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参加花魁宴啦!”
“毕竟,她会来参加,不是吗?”
很快,他又吩咐道:“再给我配一对耳环,嗯……要红色的。”
和煦的春风吹进雅间内,郁持仙撕开易容的面具,露出本来的容貌。
微卷的长发上跳跃着细微的金色光芒,正若诗中所写的“浮光跃金”。而与这样灿烂的光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有一双被衬得太过邪气的眼睛。
湿漉漉的、黝黑的枝头上,点缀着鲜红色的木棉花。
郁持仙有一双木棉花色的眼睛。
那是魔族中最高品阶魔种的象征色,是最巅峰的权利象征;同时,这也是天下正派人士们最憎恶的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