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再说回韶声。

她自以为将墨研得差不多,便不知又从哪里弄了壶冷茶。

将茶水倒入她自制的研钵里。

直到这时,齐朔才终于有空注意到韶声在做什幺。

他本就没展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第一次擡起了头。

美丽的脸上结满寒霜。

韶声偷偷做小动作,本就心虚。

这时更是被他不经意露出来的威势,吓得缩起了脖子。低头下,不敢再直视。

她甚至双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跪地求饶。

面前,不是她认识的齐朔。

而是母亲要她遇上了就快逃开的,北方枭雄元应时。

脸上挂着的,也并非纯净无垢的冰雪,而是天寒地冻的战场上,凝固的鲜血泥土。

带着北地呼啸的风,和风中的锈腥味。

然而,这样的表情,齐朔只露出了一瞬。

很快就收回去了。

意识到旁边之人是韶声,又免去了重新挂上温柔面具的步骤。

面无表情地质问:“你要干什幺?”

“磨、磨墨啊。”韶声仍然低着头。

仍然不敢看他。

说话的时候,为缓解紧张,还开始搅拌起她自制了一半的“墨汁”。

虽然齐朔现在变回来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变回去?

“浪费。”齐朔只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便下结论。

韶声不服。

将食指放进她搅好的墨瓶里,沾着举到眼前看了看。

墨水在瓶里搅拌时,看上去确实是墨水。

可到了手上,却水是水,粉是粉,没有一点墨色。

泾渭分明。

比齐朔笔洗里的污水还不如。

他骂得对,她就是什幺都不会。

韶声心中满是挫败。

“还愣着做什幺,继续磨吧。”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

不磨了。

韶声想。

该做点她会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钻到桌案里,掀起了齐朔的袍子。

正当她将双手攀上他的双腿,要去解他的腰带。

齐朔猛地将椅子向后滑开。

椅子的脚拖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噪音。

“你又要干什幺?”他说。

伸手,拎着韶声的衣襟,将她从桌下一把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他并未教那令人跪伏的骇人气势,露出分毫。

“我来讨好你。送点心没讨好成,磨墨也磨不下去了。总不能什幺都不做就走了。”

“而且你也这样服侍过我。”

“这个我会。”

韶声的衣领,被齐朔扯着,骤然收紧,勒得她有些微地喘不上气。

齐朔将拎着她衣襟的手,改为制住她肩膀。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半解的腰带:“全是你弄的墨渍。”

韶声随着他的话,投去目光。

墨灰混着墨水,以手掌的形状,印在齐朔的青袍上,也印在袍子里白绸的裤子上。

“你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齐朔犹嫌不够,补充道。

韶声又看自己:胸前到处抹着墨灰,是抵在胸口掰断墨锭时,留下的碎渣,在韶声之后的动作之中,衣料互相挨蹭,最终糊作一团。

袖子上与衣角上也有,韶声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用它们擦过手。

轰地一下子,她从头红到了脚。

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窗子也全开着。”

齐朔往韶声心中生出的臊火里,添了最后一把柴。

他攥着韶声的手腕,将她拖到门外。

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锁,锁上房门。

然后,顺着书房园子里的路,大步向外间走去。

生怕韶声趁着他不在,又偷偷进去。

防她像防贼。

“安分点,别再捣乱。”

走之前,他说。

韶声满心忐忑地站在原地。

她等到了齐朔回来。

他开锁进门,她站着。

她还等到了主院来的丫鬟。

她仍然站着。

来人是连心。

手上捧着两套簇新的衣裳。一套青色的夏布男袍,颜色款式,与齐朔经常穿着的那套,一模一样。

他今天穿得也一样。

韶声原以为齐朔总穿一件衣服,不怎幺更换。现在看来,是做了许多一样的,换着穿。

对于这一点,她很奇怪。

她记忆中的齐朔,在穿衣打扮上,是很讲究的。

那时,他在生活上的花费,尚且要仰仗自己。居家之时,穿得也都是锦衣绣袍。

如今,他富有整个北方,且在澄阳辗转这幺久,也应该是占了澄阳。

如何就只能穿得起夏布?

至于连心拿的另一套,则正常许多。

是花色织锦的女子裙衫。

韶声早上刚知道连心的名字,对她有印象。

用余光偷瞄她拿着什幺,总归于礼不合。

于是,韶声为周全礼数,主动招呼她:“连心姑娘。”

而连心对她,仍然保持着看不上的态度。

“是柳姐姐啊。”她的语气爱答不理。

教训韶声的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可知,书房是将军处理军务的要处。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别以为你与金参将有故交,借他的光,让你进来偷偷等着,就能接近将军了。”

“你这样,不过是连累了金参将。”

“将军虽然与人为善,但治军有方,赏罚分明。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擅闯书房重地——呵”

连心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要让房中之人听见。

“下场还不如你那小婢女。”

“将军心善,念她初来不知事,放了她,还会念你是初犯吗!”

“我会将你所为,原原本本地报与将军。”

最后竟至于呵斥了。

“呃……”韶声想开口,连心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将军,连心求见。已照将军吩咐,备好了衣裳。”她伸手敲书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

“将军?”连心又重复一遍。

仍然无人应。

“将……!”连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取而代之的,是韶声的惊叫。

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捂着嘴,将剩下的声音,全都咽进喉咙里了。

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骤然缩起。

全是因为——

一支裁纸的细刀,如同长了眼睛,从房中飞出,穿过门上雕镂空隙间糊着的碧纱,破风而来。

刀尖准确地插入连心的喉管,又直直从她的后颈穿了出来。

使她话都没说完,当即断了气。

然后,无声无息地倒地了。

血被堵在薄薄的创口之中,只会慢慢地浸出来。

使连心的尸身上,除了脖颈上穿着支有些诡异的纸刀,其余各处,都是利落整洁的。

齐朔姗姗地推门现身。

“乱叫什幺?进来。”

他倚着门框,抱住双臂,如常地招呼韶声。

“记得把掉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只沾了地上的浮尘,还是能穿的。”

韶声战战兢兢地照做。

齐朔说得没错。

连心死时,并不腌臜,手上捧着的衣裳更谈不上沾染。

又一次进了这间书阁。

韶声的心情却与前次大不相同。

齐朔先前无意中露出寒意的脸,与连心的死状重合了。

韶声听齐朔的话,去拾衣裳时,连心的身子还是热乎的。

肌肤之下的血管,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她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了。

韶声抱着手中的衣物,缩在角落里,不敢再上前。

“再这幺抱着,我的衣服不打紧。你那套皱了,就没办法穿了。还是你想顶着身上这些墨迹,直接出去见人?”

齐朔一边一扇扇地关上书阁的窗子,一边问。

韶声不应。

待齐朔关好了所有窗子,回头看韶声。

她仍在原地缩着。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你怕?”齐朔奇怪。

“你不是都知道吗?怎幺现在又怕了?”

他走近,在韶声面前蹲下,她抱着的将衣裳抽出来。

“我不知道!”

韶声手中空了,仿佛失了依仗,心中的安全感也空了。

她双手抱头,将身子压得更低,胸口贴上了双膝。

声音里甚至带了嘶哑的哭腔。

当真像是齐朔在逼迫她一般。

齐朔很少见韶声哭。

“当真不知道?”他无奈地将手穿过韶声的膝弯,抱起她,放在靠窗的榻上。

“先换衣服。”齐朔又拉开韶声抱头的手,解开她脏了的旧衣服,为她换上新的。

“谢谢……”韶声的道歉声如蚊呐。

齐朔见她愿意开口,本想问:

你不是杀过两个人吗?怎幺还害怕?

不过,想着问出口后,韶声可能又会逃避现实,闹着哭起来。

他还是选择不提。

“我在澄阳也算有些时日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就不好奇吗?”齐朔选择了新的话题,与韶声交谈。

若她还在故京城中,一定会生气地大喊:你很了不起吗?谁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想。

只是如今的韶声毕竟不同。

“好奇。但我不敢问。”她说。

根本就想不到要在齐朔面前逞强。

心中想到的唯有:他坐在身旁,身上的热气环绕着她,好像又能有温暖安全的依靠了。

能让她渐渐缓过来。

这样想着,韶声偷偷地,将身子向齐朔挪了挪。

让一侧的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着他。

壮壮胆。

齐朔也不戳穿。只是调整了姿势,让韶声靠得更舒服一些。

主动为韶声讲起了自己到澄阳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澄阳富有良田万亩,可为我南下提供粮草。而澄阳附近云仙山上,匪患不断,城中守备多次发兵围剿,有输有赢,但总也剿不尽。”

“为什幺剿不尽?”韶声突然开口问。

此时,她已经心安理得地,舒舒服服地,全然窝在齐朔怀里了。

“因为澄阳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们,与山匪勾结。”齐朔答。

“不对,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们还要打?”韶声又问。

“有输有赢,有匪可剿,上面才会源源不断地拨来钱粮。有了这些白得的钱粮,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譬如说,兴修宅邸。“

”你看,我这片园子多美。”

齐朔拉起榻边的竹帘,推开一扇窗,示意韶声看窗外的园景。

天色擦黑,窗下的芍药绣球,无风自动。

光线昏暗,花儿仍旧开得明亮。

花间又有竹渠引水,绕着书阁流动,淙淙琤琤,使室内即使在炎夏之时,也依然凉爽。

“那云仙庵的住持,做的不也是两头生意?既招呼山下的官员,也招呼山上的匪寇。没准还会帮他们牵线搭桥。”

“可惜,当时事急从权。若是不杀她,还能引她来为你解惑。”

齐朔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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