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金络心进宫的时候已经迟了半个时辰。她重重地俯下身子请罪,额上的宝珠击在包了金边的贝石上,声音清脆而有弹性。

“臣女请安来迟,万望公主恕罪。”

一名穿青绿衣裳的宫女走出殿来,代公主问道,“怎幺迟了?”

络心对答道,“往昭明殿的路上途径御花园,偶遇皇上,皇上留臣女问了几句话,故而来迟。”

门外的太监照例要进殿通传,右脚刚踏入殿中,便飞来一把匕首,小巧玲珑却缀一只硕大的东珠,直直扎在暗雕牡丹的殿门上。左右闻声皆是一惊,扑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

公主不痛快,这宫里人人有罪。

传报太监年岁很轻,看去不过十五,是今日才从掖廷挑上来的。按理说通传报备原是各宫中最轻省的活计,早早都被大太监们领了去,如何轮得到他。可唯独昭明殿的差事没人敢领,公主的脾性阴晴不定,前来的贵客往往不如她的意,通报之人便首当其冲受得这一份火气。

这小太监早哆嗦地不成样子,他不明白为何公主早起还为县主进宫高兴,拇指大的珍珠成筐地擡进门,水一样撒给昭明殿上下,如今人就在门前,却动这样大的气。

他不必明白,下人是最贱的草木石头,有赏受赏,有灾也只能低头认下。殿门上的匕首扎得不算浅,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摘下这金贵的礼物。一咬牙狠狠送入自己的大腿,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刀刃漫出来,前襟缓慢绽开一朵血样的花,“奴才,谢公主赏赐!”

没有人在乎他,这点“赏赐”在昭明殿算不得什幺,因为是公主亲自动手甚至颇有几分荣耀的味道。

只有一个细白的身影走出来,飞快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忙转向金络心,“图敏县主,公主请、请您进殿一叙。”

磕磕巴巴的声音像揉成一团的生宣,微微沙哑的质感包裹着紧张。青涩,却很耐听。络心的心无端一沉,好像被某种时间的箭矢击中。

络心跟着他穿过高大的宫室,雪冉殿只是昭明殿的副殿,但依旧大得出奇,据传圣上专门为长公主所建——“‘大衍宝珠’当然要有一座独一无二的宫殿。”

此刻穿行于其中,却能感到一种富丽之下隐隐流动的阴沉情绪。

太高的穹顶,立柱上雕有凤穿牡丹的图样,却总是怪异的被剜去几片花瓣,或一只眼睛。千两黄金一两纱的眷影纱敷在窗柩上,阻隔了大半的日光,令这里哪怕是白日也需要点灯。

络心急急地走着,不去分辨两旁高举着鲛油灯的“灯台”到底是什幺。就在她将将走过的地方,一只“灯台”悄无声息地倒下去,两个影子一样的太监同样悄无声息地将它拖走,另一只“灯台”立刻走上来,以长跪的姿态举起散发馥郁香气的鲛油灯。

细白身影终于停在一处宫室,紧闭的大门高有十数尺,需要二十位宦侍合力才能打开。他背身站着,肩膀宽却瘦弱,像一片雪花。手指在浮雕上移动几下,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吱呀——”,浓烈的香料气息轰然涌出,替代在乍然的强光下失去功用的眼睛告诉大脑,他们到了。

“阿锦脚程忒慢,入京慢,进宫也慢”声音既娇又蛮,果然是那位了不得的大衍宝珠,比溢出汁水的桃还要甜而倦怠。

懒洋洋的小公主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并不介意她的迟到,只是小女儿家嗔怪般撅起嘴,“腿都麻了,棠奴来抱我。”

引络心前来的细白身影低低应了声是,上前替她穿上鞋袜。公主却并不安分,不被服侍的另一只脚踩在被叫做棠奴的男子肩上,玩闹般轻轻晃着。

“阿锦往西北走一趟,可给我带了礼物吗?”

金络心早熟悉她这一副作态,并不以为怪,“大衍宝珠什幺没有,怎幺还惦记着我那点东西。路上就听说了,公主身子不爽,将巴图进贡的血雕也杀了。我的东西可没有那吃人血的玩意金贵,”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半红不黑的藤镯子来,“旁的都散光了,只剩这个,你要是不要?”

“这是怎幺说,你给的,自然是一万个好,就算是木桩子我也爱得不行。”豆昭轻轻站起身,劈手夺过络心的藤镯子,“这木桩子如今是我的了。”

络心被她弄的哭笑不得,“少胡说,这可不是什幺破木桩子,你留着罢,日后总能用着。”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好端端地杀那血雕做什幺?血雕是巴图的神兽,虽说巴图已经归顺,到底是不妥。”

“玩意儿嘛,杀了就杀了。”豆昭扬起脸看着络心。

她其实算不得美人,而且被娇养得太过,哪怕已过双九年华还死了一位驸马,仍是一团孩气。面颊红红,却无端令人感到一种孱弱,好像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可眼睛仍亮的惊人。络心记得当年御花园中假山后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睛,这幺多年,她似乎永远是这幅模样。

孩子气的小公主拉着棠奴的衣袖,向她控诉那只血雕的罪行,“阿锦你看,它把棠奴的手臂抓伤了呀。”

金络心的目光不得不转向棠奴,却不是看向他手臂深可见骨的几道爪痕,而是细细打量起他的面容。

很漂亮的一张脸,她心想,唇红齿白,眸光水润,令人联想起春日猎场上被套索扣住脖颈的小鹿,也想起那位,早死的,短命鬼。

“我说呢,早听闻公主在琼林宴上带走了一个乞丐,”金络心缓缓开口,“原来长这幅模样,倒也不能算新闻了”,顿了顿,“是金织送来的人罢?”

豆昭点点头,十分赞许似的,“对呀,多漂亮的一张脸,小愿最会送这种我拒绝不了的礼物。”

她掰过棠奴的脸,一点一点抚摸过他的眉眼,如同一只缱绻的鸳鸯为伴侣理毛,眼睛却透过他看向时间背面的另一个人,“你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很漂亮,同陆停叙一副模样,看人的时候可怜巴巴,好像谁欺负了他似的。”

她从来管驸马直呼其名,叫起他的名字别有一种骄横在其中,比往日更甚。棠奴无比配合地用那样的目光注视她,更令人感到时间仿佛从未流动过,眼前正是新婚不久的公主夫妇。

金络心一阵毛骨悚然,她自然知道那人于豆昭的特殊,醉生梦死的小公主从未放下过那个影子。金织对她有愧,这些年更是源源不断地向宫中送人。她对这些从来不闻不问,但面前的场景实在不能不警惕,沉湎幻梦于公主或许连过错都算不得,但对豆昭而言却是能要了命的一把刀。

她不得不问一句,“公主又得新人,圣上可知道吗?”

“怎幺不知道,我这宫里的事桩桩件件都有专人上报的呀,”豆昭的手指还摩挲着那人的面庞,丝毫不以为意般,“不过那又怎样,他纵然是天子,难不成还能管到妹妹床上幺?”

自顾自地吻上棠奴柔软的鬓角,成功激得男子一片飞红,豆昭带着笑的眼睛才转向金络心,“不必担心,阿锦,长兄自有容人之量。”

络心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你是不是疯了?”

豆昭的动作被打断,却早有预料般笑笑,显现出难得的好脾气,“不要这样生气呀阿锦,来时不是才见过他吗,怎幺样,他看上去是不是比我更疯?”

络心几乎要被她气死,血气上涌激得心脏失控一般狂跳。太任性了,三载年岁空过,同陆停叙有关的事她还是这样任性。豆昭比络心更明白那位的性情,这些情深义重足以害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看定豆昭,“圣上疯与不疯,都是圣上,万民景仰,山河朝拜。可你若发疯,这条命要是不要?”

她指着棠奴,“你不必自欺欺人,打量我这几年不在京中便耳聋眼瞎,擡起眼仔细看看这张脸,除了像陆停叙还像谁?犯上谋逆屠了满门的案子,在雪冉殿却能见到故人,难不成借尸还魂,你们好大的胆子!”

不愿再看面前浑浑噩噩的小姑娘,络心抽身就要走,“你是公主我劝不动你,但助纣为虐者竟然出在我金家门中,实乃家门不幸。金织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样的事也敢做,莫不是要整个金家陪葬!”

金络心气冲冲地离开,豆昭叹口气,俯下身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人,“这下把阿锦也得罪啦,棠奴,你说我可怎幺办才好呢?”她的手落在男人的心口,逗弄宠物般轻轻抚着,好像谈论的是旁人的事儿,“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棠奴一直保持着下跪的姿态,脸颊轻轻贴上她的膝盖,一般轻描淡写道,“奴的性命是公主的,公主若要,随时拿去便是。”

豆昭一脚踢开他,“你这条命也够值了,保不齐能给我陪葬呢。”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