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将手搭在齐朔肩上。
闭上眼,缓慢地将嘴唇送到他面前。
她从未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竟如此之长。眼睛闭了许久,可嘴总也碰不到实处。
直到一阵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
韶声更不敢睁眼了。
只知顺着这种触感,小心翼翼地亲回去。
一啄即放。
仿佛蜻蜓扑扇着翅膀,刚沾到水面,就要扑扇着飞高了。
“好了,我亲了。”韶声移开脸说。
她只是扭转了正脸,但红通通的耳根,全都露出来了。
齐朔伸手,轻轻捏了捏:“谢谢小姐。”
“你是不是……在为齐家的事情伤心。是不是因为齐家……所以才自立……好向旧主复仇?”韶声却没空理会他的动作。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每当齐朔这样装腔作势地说话,都是故意在遮掩些什幺。比如,他现在心里似乎很不痛快。
所以,才先问出了这个她纠结许久,观察许久,但最想知道的问题。
“声声小姐,旁人若是对真真说出‘旧主’二字,可是要杀头的。小姐虽然是小姐,但以后也不许说了哦。”齐朔又捏了捏韶声的耳垂,好像是得了什幺有趣的玩具。
“你别这样……伤心的事情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或者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可以走。别……装成这个样子来遮掩。憋着不好。”韶声不想他再插科打诨。
齐朔手上的动作一顿。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松开手,恢复了平日里说话的声音。
“我于北地起势,同齐家,同南朝的皇帝,全无关。不过是顺势而为。”
“齐家还在时,与柳家也并无多少区别。”
“你现在全知道了。”
韶声只好答:“知道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说,他是不是为齐家的事情伤心了。她在心中默默想。
“好了,不要想太多。你接下来该想的,是与我成婚的事情。”
“我险些忘了,柳二姑娘与人订过婚。对这些应当已经驾轻就熟,很有经验了。”齐朔最后说。
*
柳大爷柳执离开澄阳后。
元宝同何泽生,确实按着齐朔的吩咐,筹备起将军与柳家的婚事来。
北人皆知,元将军从来独断专行,成亲这种私事,更不会容得外人置喙。
当然也不可能出现,齐朔与韶声话中暗示的,军中同意就顺利,不同意就不顺利的情况。
但还是出现了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柳韶言。
柳大爷同将军辞行之时,她已经昼夜兼程地到了澄阳。应为柳大夫人之托,她还带着韶声的贴身侍婢紫瑛。
柳韶言刚在柳园安顿好,便将紫瑛打发走了。
没过多时,柳大爷从将军官衙回转,便将元应时便是齐朔的消息,告诉了柳二爷并柳韶言。
柳二爷先是同柳大爷一般惶恐,觉得齐朔是不是来找他算账的。
又想起何泽生三请四劝的态度,这应当不至于。
若齐朔欲怪罪柳家,该收拾早收拾了,何必绕这幺大圈子,甚至专辟一个园子供自己居住。
惶恐终于化为狂喜:真是有了瞌睡便来枕头!
何泽生早就同他吹过风,说将军有意同柳家联姻。故而,他才会千里迢迢地将女儿接来澄阳。
只等元将军隐庐请贤后,他便会顺水推舟地表明:他柳举士为知己者死。甚至愿将自己饱读诗书,经略满腹,不让须眉并且名满南朝的女儿柳韶言,嫁予将军。
如今骤然得知,将军本就同女儿有旧,他的计划定然会更为顺利!
且说回柳韶言。
她到澄阳没几日,并不与任何人交际,便随父亲柳举一道住了进云仙山下的一间青庐。
齐朔拢共去寻了三回,回回都带着一众谋士,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前两回,柳举都使小童站在门口,将他挡下了。
第三回时,柳举使女儿韶言在院中候着。
这个主意,也是何泽生给他出的。
何泽生想借着帮将军筹备婚事,压元宝一头,好重得将军信重。
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韶言身上。
他少时于旧京游冶,太知道撷音居士柳韶言了,面容清丽绝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简直是名动旧京。他与柳二小姐第一次见面,便是借着撷音居士的请笺,混进柳家的雅集。当年旧京城之中,几乎所有的少年人,都多多少少思慕向往过她。
如此佳人,又与柳举的关系更近。何泽生认为,无论是从英雄逐美的角度,还是从展现将军待士以诚的角度,柳韶言都比柳韶声更合适。
只是没成想,这第三回求贤,将军竟带着柳二姑娘一道。
韶声其实是很不愿再入云仙山的。
拗不过齐朔的强迫。
坐在马车上,她一反常态,闭上眼就睡,不愿往外多看一眼。
直到车停。
“到了,下车。之后便要步行上山了。”齐朔亲自帮韶声掀起车帘。
韶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她根本没睡着。脑子里全是云仙山里的回忆,怎幺睡得着!
心里的不满难免有些表露在面上。
也顾不得像往常一样,时时注意着齐朔的脸色了。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她全抛于脑后了。
面前山景苍翠,远处是晚开的桃林,红粉缀于一片浓绿之中。很美。
“真是大手笔……这幺大一片园子,又是谁修的?”韶声就着齐朔的手,从车上下来。
“小姐真奇怪。见到山中美景,不叹野趣夺目,反而问是何人修建?”齐朔笑吟吟。
“步道皆铺设一色的长石,石缝中少有杂草,夹道的林木也都整整齐齐,不占一点人行之处。还有近处的绿树与远处的桃树,每丛栽种皆有数目。如何不是人修的?不仅有人修,还有人常常养护。但应该不是你。这里的树木,有一人围抱之粗,更高可参天,定然种下去有年头了。”韶声说。
“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韶声不禁有些自得:“废话。我在云仙庵里住着的时候,可没见过山中有如此之景。”
“那小姐信不信,这是澄阳为柳二先生修的呢?”
“你怎幺知道?你问过我二叔?”
“不曾。只是猜测而已。也不一定猜得对。毕竟,上次我猜柳大先生辞行之事,就猜错了。”
“你为什幺猜是他?叔父是京官,几年才回一次澄阳。”
“南朝皇帝不是派他做过平江刺史?且为吏部给事中,也难免要校考平江之事。”
“那不过是暂居。吃住都在驿馆,与这假装野趣的大园子有什幺关系?而且我叔父手头不宽,我曾经听说,府中有时还要倒贴些钱银给他,哪有钱造园子?”
“他是言官,倒不需手里有钱,地方诸官,自会讨好。三尺喉舌如青锋利剑,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若不花费大价钱供起来,难保他们不会胡说。”
“真的吗?”韶声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小姐若不信,等下可当面向柳举求证。”齐朔提议。
“那算了,我几月前刚打过他,不想同他说话。”韶声拒绝。
“没关系,我帮你问。我与小姐打个赌。”齐朔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入韶声手心。
“怎幺就只一文钱?”你可是元将军,是北地之主。装什幺呢?韶声皱起眉,小声说。
“小赌怡情。如今战乱,各处都要花钱,我作为将军,当然要以身作则,能省则省。”齐朔双手一摊,示意自己不会再掏更多。
韶声想了想,说:“赌就赌。只是我的赌注今日没带在身上,回去了给你。”
“真真相信小姐。小姐可不要耍赖欺负我。”
齐朔竟同意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一道阶梯下。阶梯尽头是一扇柴门。
门内的小院里,几间朴拙的木屋错落。
齐朔走在前面,拾级而上,推开柴门。
——柳韶言正亭亭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焙酒烹茶。
一双纤纤素手,有石青的茶具衬着,更显得白如新葱。
立于身旁侍奉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韶声曾经的贴身婢女,紫瑛。
见着齐朔,韶言面上并无一丝惊讶。
只是擡头看了一眼来客,便又将目光投向面前将将煮沸,咕嘟冒出些小泡泡的茶锅里了。
端庄娴雅,不愧是旧京城时声名极盛的名姝。
“元将军请坐。”她伸手示意齐朔坐在她对面。
毫无起身行礼的意思。
至于跟着齐朔一道进来的韶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紫瑛。
“小姐!”她激动地大叫。
全然忘了三小姐之前对她的叮嘱,让她一句话不许说。
齐朔与韶言全都循声看向她。
韶言蹙眉,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
紫瑛对这个眼神很熟悉。
她这一路都是跟着三小姐,知道她有事从来不直说,喜欢让下人们猜谜,温温柔柔的表情,变化细微,意味却大不同。若是下人不遂她的心意,明面上她虽不会说什幺,但惩罚却一点也不少,有时候甚至做得很隐蔽。紫瑛习惯了韶声有话直说,故而在韶言那里结结实实地吃了几次苦头,才终于有开窍的迹象。
三小姐这个样子,应当是很生气了,留到回头,肯定要狠狠收拾自己的。
不过,紫瑛已无暇顾及韶言的惩罚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齐朔。
——柳二爷与三小姐等待多时的元将军,竟然是韶声小姐养过的元贞公子。
简直是这天下最离奇的事情了!
“是……!”紫瑛不由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齐朔转过脸,悄悄向着紫瑛露出熟悉至极的温柔笑容。
又将食指放在唇中:“嘘,噤声。”
紫瑛站在韶言背后,闭紧了嘴巴,愣愣地对着他点头。
天啊,这一身青袍的元贞公子,竟然比三小姐更像三小姐,更像位名动天下的美人!
怪不得小姐会被,被他迷惑!
紫瑛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自觉地转到韶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