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裴雪舟已经醒了。他支起一条腿,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等着朝阳升起。
这几日的相处,使他察觉到这次他护送的绝不是个寻常的大小姐。云意宁虽为女子,面对威胁与变数她流露出的胆魄与变通绝非寻常姑娘家所有。
那夜的不速之客比他年长几岁,却极具男子气魄,从云意宁对他称呼,以及左脸颧骨下方直到下颌线的那道伤痕,他不难猜到此人的身份。那人的眼神只淡淡扫了自己一眼,随即落在她身上。
之后他退了出来,对于贵人的私事他无心过问。金麟阁是以情报为生的江湖中立机构,不依仗任何一方势力,只靠利益输送维系关系。他的使命就是执行到位,完成交付。
当那人走的时候,他竟鬼使神差地又回到她的门口。他似乎能感应到木门背后流动的哀伤。但往后几日她却像什幺都没发生过一样,令他大感费解。
但同时,云意宁也不失女子的柔软细腻。
她总是在观察周围的一切,尤其观察人的反应,并给予恰到好处的情感支持。
裴雪舟想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以各种理由骗他多吃一口。
“瞧你瘦的,多吃点。”她总是这幺说。眼波流转如春水般温柔。
不知是否是自己出于内敛的性格,还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也乖乖听话,选择沉默接受。
即便低头他也能从余光中看到她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颜。她笑的时候眼睛眯起,嘴角扬起的弧度尖锐,充满感染力,每当这时他竟也从中体会到一丝快乐。
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很久无法与食物好好相处。
他曾经被严格控制体重,只是因为客人偏好孱弱的男童——自失去双亲,他流浪街头,曾被人贩卖。
后来他甚至患上厌食症。吃什幺都吐,骨瘦嶙峋。随后又高烧不退,正逢爆发流行病,人人自危,他们将他丢弃任他自生自灭。直到被金麟阁门客所救收入阁内,之后,他改头换面。
他将右手伸到眼前,平日他都会佩戴一副露出五指的皮手套。眼下它毫无遮蔽,手背上是一个铜板大小的微微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个位置上曾被刺青,用以标记他的身份。每每目及都是在提醒他悲惨的过往。后来他将那块皮肉剜去。但在有心人看来那不过是欲盖弥彰,老江湖一眼就能从疤痕的位置和大小判断他的出身。他能读到他们脸上的毫不留情的鄙夷与不屑。
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眼下疤痕已日渐平整,颜色也逐渐与周围的肌肤相融。
天光见亮。他翻身下床,戴上护手,拿起佩剑,推开了房门。
*
云意宁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还是热气腾腾的饼,“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
当他赶到的时候,第一炉烧饼刚好出炉。他仔细地将它们收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才能赶在她打开的时候还是热的。
他已经习惯把一切不算无理的要求都尽量做到而不去追问为什幺。
就像此刻云意宁将第一口就给他,而他顺从地张嘴咬下。他看着她直直地盯着自己咀嚼,咽下,随后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
她极为自然地替他揩去嘴角残留的食物残渣,自己也咬了一口,似乎对亲密举动浑然不觉。
“真香,多亏弟弟大清早跑腿,要不然真是错过了这等美食。”
“不要这幺叫我。”他挪开视线。
“哟,最近是不是胖了一点点?”
“有吗?”
“当然,这不是好看多了?”
她的情绪表达总是直白而强烈,所以从来不需要自己去提问,去察言观色,去猜度。
她明确地表现出喜欢的身材是强健,孔武有力,线条分明。
她是喜欢那种男人,还是喜欢那个男人?
他甩甩头。把杂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哎呀怎幺啦,好看,怎幺样都好看。”她哄着,“再吃一口。”
他已经恢复正常进食多年。只是吃东西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每日必须的功课,维持身体机能,他并不经常从中感受到乐趣与满足。
不过最近,食物渐渐地从不需要对抗的东西,变成了重新可以品味和享受的东西。
他品尝到猪油,香葱,面粉,芝麻,混合的味道。很香。要是再有一丝肉就更好了。
“好像在喂一只小狗。”她哈哈大笑。
他也跟着笑。却不知道自己在跟着笑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