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二)

不过至少眼前栗羽还无需品尝当鸟的苦楚,为了完成织蓝交代的任务,她得先学会做人。

鸟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鸟在天上用翅膀飞,人在地上用双腿走,以前没少见过人走路的样子,因此栗羽很快就学会了。

倒是在其他方面有不明白之处。

鸟群里,年龄越大地位越高,幼鸟需听从成鸟,成鸟需照顾老鸟,人类也有类似的不成文规定,例如晚辈必须以长辈为先,但在其之上似乎还有另一条规定。

没钱的人在有钱的人之下,有钱的人又在有权的人之下,钱权皆有为人上人,钱权两空为人下人。

明明大家都是一条命,却被这些虚无东西框住,硬分出贵贱高低来,栗羽用她的小脑袋瓜想来想去还是理解不了。

但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琢磨,织蓝传信过来,说发簪的位置已经算出,在邻县一户姓周的人家家中。

周家家境殷实,祖上先人任有官职,据传还曾接见过微服出巡的先皇,如今在当地县城仍是显赫世家,简单来说,就是典型的人上人。

像这样的门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招收仆从,栗羽便利用这个机会顺利潜入进周家。

新招收的仆从在拜见主家后才算正式进入周家,栗羽这批人学好规矩后,便在嬷嬷的带领下来到厅堂。

周家人口简单,唯有周老夫人和周少爷这对祖孙,周少爷虽已成人,但因为长年在外读书,府上仍由周老夫人当家,如今这两位就坐在厅堂里。

看到嬷嬷招手示意,栗羽随周围人走上前,第一次看清周家老夫人和少爷的模样。

周老夫人手持拄杖端坐着,看气色身体应当还硬朗,银发下面容肃穆,唇上两道深深的八字纹使她看起来不好相与。

在她旁边的则是周少爷周企桦,他年纪尚轻却比周老夫人先一步坐上了轮椅,膝上盖着条黑色绒毯,越发显得他神情沉郁。

栗羽心中一惊。

不是因为没料到周企桦的现状,而是因为发现这人自己曾见过。

这不正是那位放她自由的主人周公子吗?

原来周公子和周府少爷是同一个人。

和上一次见到时相比,周企桦变了不少,腿上没了绷带,似乎尚未康复所以暂以轮椅代步,脸颊微微凹陷,英俊中透出一股病态。

意料之外的重逢让不禁栗羽失神,其余人都已上前行礼,唯有她还呆立在原地。

周老夫人见状皱眉:“那个丫头是怎幺回事?”

周企桦闻言也擡眼过来。

嬷嬷忙赔笑:“市井出身的没见过多少世面,第一次见到老夫人和少爷这样的贵人,这不,自己把自己唬住了。”说完就给栗羽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见过老夫人和少爷。”

栗羽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前认真鞠了一躬:“给老夫人请安,给少爷请安。”

周老夫人打量了一会儿,眉头松开:“长得倒还周正。”然后便转开目光,对嬷嬷问起话。

两人一问一答,全然不顾旁边还有许多人,就让他们干站着。

就在栗羽站得腿酸时,周老夫人终于将嬷嬷撇下,转而同邻座的周企桦说起了话。

“桦儿,最近生活可还方便,要不要祖母多拨些人到你院里?”

“多谢祖母关心,不过孙儿能照顾好自己,院里人手也够,不需要再添人。”

周老夫人依然坚持:“虽说如此,但你如今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到时候若让别人家嫁过来的好姑娘事事操持,未免太辛苦,还得院里先有个妥帖的人主持着,也好多看顾着你些。”

沉默了一会儿,周企桦的声音再度响起:“那祖母的意思是?”

“在我身边伺候的素鹃丫头是个能干懂事的,我想着将她调到你那边。”

周老夫人身后跟着的除了一个婆子,还有两名瘦高的丫鬟,其中一名猝然擡头,清秀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诧。

栗羽在旁边瞧着,心中暗想,这位定然就是刚才被点名的素鹃。

素绢很快掩饰好情绪,表情淡淡,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而另一边对于周老夫人的提议,周企桦并没有什幺反应。

看出自家孙儿不情愿,周太夫人又道:“你要是担心她照应不过来,再在这些新人里挑一个,不然看着你现在这样子,我这做祖母的总是不能安心。”

话说到这份上,是无论如何要把素鹃送到周企桦身边的意思。

周老夫人如此坚持,周企桦不好再拒绝,目光站着的人中巡视几圈后,终于有了落处:“那就让这个丫头也到我院里来。”

栗羽闻声擡首,便见周企桦的手指尖正对着自己,眼睛顿时瞪大。

是认出她来了吗?

周企桦自然没认出来栗羽就是不久前养过的小山雀,他选中她,只是想既然要挑,不如挑个顺眼的。

自从双腿残废后,每个人看到他仿佛看到异类,眼神中不是带着同情就是畏惧,唯有这个小姑娘不同,她一进门就盯着他,不闪也不避,眸中只有惊讶。

他不求她能完全像正常人那样对待自己,但少一束异样的眼光也是好的。

周企桦张口问:“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幺,你的名字是?”

栗羽低下头:“回少爷的话,我叫栗羽,栗是板栗的栗,羽是羽毛的羽。”

一旁的周老夫人听到当即又皱起眉头,落在栗羽身上的目光格外严厉:“教规矩的时候没仔细学吗?当丫鬟的在主子面前须得自称奴婢。”

栗羽低头不语,看起来像是因为犯错而感到惶恐,但是其实她明知故犯,又不想顶撞周老夫人才坐做出的姿态。

周府的仆从,不也跟外头人做活一样领多少工钱干多少事,怎幺就非得一口一个奴婢叫唤自己?

奴婢这两个字哪个都不好,她才不说。

可偏偏周老夫人最看重这些,眼看她提起拄杖就要发作,周企桦出言替栗羽接了这个围:“祖母何必和一个新来的丫头计较,等她以后到我那里慢慢改口就是了。”

就这样,进入周府的第一日,栗羽成了周企桦身边的丫鬟,出了厅堂,和方才被周老夫人指派过来的素鹃一起来到周企桦所居的西院。

走进院里,栗羽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奇怪,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捕捉到这股感觉的来源。

“少爷的院子怎幺看着莫名比厅堂哪儿还要大一点?”

按照常理,会客见人的厅堂必然要大过后院各处居所。

听见栗羽喃喃自语,在前面引路的素鹃停下步子,回头解释道:“少爷平日坐着轮椅行动难免有些不便,老夫人就吩咐人把门槛拆了,又将台阶修成坡道,所以看上去会宽敞些。”

“原来是这样。”

栗羽这才发现西院和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地方都不一样。

如今的西院已然换上了新的面貌,却也不难窥见从前的影子,栗羽望着眼前这番景象,大约明白了为何周企桦的状态反而看起来比之前更差了。

双腿伤残给他的人生带来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他还没能完全接受,旁边的人就要硬推着他进入新的生活。

就好像成鸟为了能让幼鸟学会飞翔,会将它们强拱出鸟窝。

大多时候结果是好的,但若幼鸟羽翼未丰,一遍遍跌落在地上,不但无法学会飞翔,还会失去尝试的勇气。

失败的幼鸟尚且还有父母会送回窝里,但没有哪里能让周企桦得到安慰,原本属于自己的西院也不再熟悉,连个可以缅怀过去的地方都没有。

栗羽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觉得世事真是难料。

上次别后,她还以为周企桦会慢慢好起来,想不到他把她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自己却进到了另一个笼子里。

而现在,阴差阳错的,从他陪着笼子里的她,变成了她伴着笼子里的他。

像第一次学人走路,栗羽轻轻擡脚,屏气往院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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