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羽待了下来。
那日之后,栗羽搬进正房与周企桦同吃同住,有周企桦维护,没有人敢再随意动她,她在周府的日子得以继续。
然而,日子终究回不到从前,从前栗羽能轻易和西院众人打成一片,但如今除了红燕和素鹃,其他人见到她都表现拘束,行礼后就低头走开,再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落差令栗羽感到难过,忍不住对周企桦诉说。
“我还是我,又不是变了个人,为什幺大家都不理我了?”
周企桦对此也无可奈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如今身份不同,对他们来说就等于变了个人,他们自然无法同你像以前那样来往。”
鉴于周老夫人的极力反对,栗羽做不得周企桦的妻子,只得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妾不如妻,但比仆从还是有余的多,栗羽多了这个身份,在她自己看来可能只是多穿了层衣服,但在别人眼里她就像多登上了一层楼,之间的差距足以让他们与她保持距离。
栗羽能理解,但不免仍觉惆怅。
大家对所谓规矩都很在意,就连周企桦也是,这些日子总是为不能明媒正娶迎她进门而道歉,即便她多次表明自己并不觉得委屈。
比起世俗中这些刻板又虚无的东西,真挚的心意和情感才更让她在意。
在栗羽的思绪蔓延时,周企桦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能够行走后他原本身姿颀长的特点便显现出来,配上青翠的锦袍,更显挺拔俊雅。
欣赏完后,栗羽问:“少爷这是要出去吗?”
周企桦伸手将衣褶抚平,看动作似乎有些紧张,不过脸上带着笑意,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有几位从前的同窗联系了我去,他们知道我病愈,特意定了酒席为我庆贺。”
和朋友出去小聚?那挺好的,可惜他们不是她的朋友,她没有理由去。
“我今天要是回来得太晚,你不用等我,想休息了就休息。”周企桦又问,“对了,你有没有什幺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带回来。”
栗羽摇头:“我没什幺想要的,若非要说一个,少爷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这话让周企桦很是受用,出发前亲昵捏了捏栗羽的鼻子:“有你在家等我,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周企桦走后,栗羽独自一人待着,没人说话也没活干,比刚进周府那时更无所事事。
但她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没事就自己找事做,她来到书房开始练字。
有之前下的功夫,基本几个笔画已经有模有样,可由笔画构成的字栗羽写起来还是歪歪扭扭。
正心急时,眼睛余光看见了门口那座双面屏风。
现今阳光正好,透过朝里绣着飞翔橙鸟的这面,隐约还能看见另外那面松树的轮廓,合在一起,仿佛鸟儿刚落脚在枝上。
目光停在屏风上,栗羽的心莫名静了下来,复又擡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羽和桦,分别是她和周企桦名字里其中一个,而她这回发挥得比之前都要好,两个字端端正正。
这让栗羽很是振奋,她正打算趁手感好再多写些,一片黑影爬上了门口的屏风。
走进书房的人栗羽认得,那日周老夫人打算偷摸赶自己走,就是这个人当了她的帮手。
方嬷嬷一边屈膝一边嘴里道:“老奴见过栗姨娘。”
栗羽蹙眉。
姨娘这个称呼栗羽听着总觉得别扭,加之她对眼前的人实在没什幺好感。
“方嬷嬷过来找我,是老夫人又要你带我去见她吗?”栗羽说话时手仍握着毛笔。
方嬷嬷嘴角抽动,脸上微笑差点保持不住,呼出一口气后才再开口:“这回老奴来找栗姨娘确是老夫人示意,但栗姨娘误会了,老夫人没有要见您的意思,叫老奴来只是要教姨娘学规矩。”
“进府的时候我已经学过规矩了。”栗羽说。
方嬷嬷又笑了,这回她的笑看上去真心许多,但似乎更多是在笑栗羽的天真:“奴才有奴才的规矩,姨娘如今不同以往,自然得学新的规矩。”
栗羽抿唇不语。
规矩,规矩,无论周老夫人还是她身边的人,都总将规矩挂在嘴边,想必在心里也将这两个字看得很重。
她们自己心里这样想不要紧,可还要套在她身上,这就让她不舒服了。
就栗羽思索该如何拒绝时,方嬷嬷又开了口:“老奴也是奉命行事,姨娘可别为难老奴啊。”
这话不仅堵住了栗羽的口,还让她听了心软。
仔细回想,其实当时方嬷嬷除了带她到周老夫人面前,并没有对自己动手,也许她是迫于周老夫人的压力才不得不这样做。
倘若真是如此,自己此时不同意,受苦的人就会变成她,而倘若周老夫人一时气急,事情说不定还会闹大。
栗羽越想越觉得不妙。
反正自己已经学过一次规矩,再学一次规矩对她来说应该也不是什幺难事。
改了主意,栗羽将手中笔放下,绕到书桌前:“正好我现在有空,嬷嬷既有心要教,那我学就是了。”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周企桦从外面回来时天已经完全暗了。
西院的屋子几乎全亮着灯,唯有他所住的正房漆黑一片,没有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进到房里点亮灯,意外地发现栗羽并不是已经早早歇下,栗羽合眼趴在桌上,手里拿着快脱落的筷子以及还剩一半米饭的碗,周围的桌面则摆着已经冷掉的菜。
看样子是吃到一半睡着了。
周企桦擡起一张凳子到栗羽身侧,坐下后,在她肩膀上轻拍一下:“栗羽,别睡了。”
迷蒙中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栗羽受惊似的陡然坐直身子,直到睁眼看清面前的人是周企桦,身子才重新放松地塌下去。
“原来是少爷你啊。”
周企桦有些莫名:“自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是方嬷嬷。”脑子清醒过来,身体酸痛的感觉也渐渐复苏,栗羽想起不久前面对方嬷嬷时受到的严苛教导,忍不住抱怨,“今天老夫人让方嬷嬷过来教我学规矩,我跟着她学了半天就没休息过,少爷,你能不能跟老夫人说一声,让方嬷嬷别来了。”
周企桦摸了摸栗羽的头:“怪不得你看起来累坏了,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找祖母。”
闻言,栗羽顿时恢复精神,高兴拍手:“我就知道少爷你对我好。”
“还有更好的呢。”周企桦从衣襟中拿出一个锦盒,“虽然你没说想要什幺,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你带个礼物回来。”
“是什幺?”
栗羽接过锦盒打开,里面作内衬的红丝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对玉镯,玉色不完全为莹白,还交融着些朴质的黄,有种不寻常的美。
“喜欢吗?”周企桦问。
“喜欢!”
看见栗羽眼中露出惊喜,周企桦才放下心。
事实上,他原先不是这个打算。
正值换季,他本想带些栗羽没尝过的新鲜水果给她,但等他告别同窗时已经太晚了,卖水果的小贩早就收摊走人,只有首饰铺还开着,所以他才买了镯子回来。
栗羽一边将玉镯拿在手里打量,一边问起:“少爷你和你以前几个同窗见到了吧,聊得还好吗,感觉怎幺样?”
周企桦垂下眼,目光盯在桌上空着的一角。
他们聊了很久,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他的几个同窗在说。
没来的人中有三四个已经过了会试,正在为之后的殿试做准备,幸运儿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没能闯过会试这一关,就好比来探望他的这几个同窗,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沮丧,反倒因为这条路走不通而打算好了以后另外要走的路。
他没有说什幺话,恰恰反映出他和他们不同,在想到未来时脑中还是一片迷茫。
但这是需要他自己解决的课题,所以周企桦没有向栗羽吐露。
“挺好的。”他复又擡头看向栗羽。“对了,你把镯子戴上,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栗羽听话地戴上玉镯,转了转手腕,腕上的玉镯里飘着一缕黄,像是一片羽毛被锁在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散发着柔光。
栗羽将双手放在膝上:“正合适,就是感觉有点沉。”
周企桦说:“刚开始肯定会不太适应,不过戴得时间长了,习惯了就会好的。”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栗羽缓缓点了点头。
因为实在疲累,栗羽一觉睡到第二天大天亮才醒,等她起来时,周企桦人影已经不见。
等到中午还不见人,栗羽不免有些坐不住,便在素鹃过来布菜问了一句:“素鹃姐姐,你知道少爷现在在哪里吗?”
素鹃摇摇头,放下菜碟到桌上:“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出去前好像先去见了老夫人。”
栗羽颔首。
到了这个时辰方嬷嬷还没有出现,看来周老夫人那边周企桦守约招呼过了。
但他没和自己说过又有出行的打算,难不成是和周老夫人闹了不愉快,所以一气之下离开了?
如果和她猜想得一样,那他们祖孙不和不就是她的过错。
这样想着,嘴巴里的饭菜也变得没什幺滋味。
“早上少爷走后,老夫人那边有什幺动静吗?”栗羽忍不住问。
素鹃仍是摇头,她看出栗羽关心,主动开口:“北院里有我认识的人,你要是想知道,我帮你去打听一下。”
这次换作栗羽摇摇头。
“还是算了,老夫人不喜欢我,要是素鹃姐姐你替我打听的事传到她耳朵里,说不定觉得我存了什幺坏心思呢。”
在了解她之前,周老夫人对已经她抱有成见,这不是她而是周老夫人的问题,因此她不会去做搬动成见大山这样费功夫的事,能互不干涉还是尽量互不干涉为好。
周企桦不在,栗羽用完饭后照旧去书房习字。
上次灵光乍现让栗羽抓住了写好字的关窍,她摆了字帖在旁边,每临摹一遍就会再按照上面的字一点点规整,写完了四五张大纸,她的字有了不少的进步。
视线在纸上逗留,栗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她有心想要继续练,但因为手腕上一夜之间多出的重量,不一会儿手就酸了。
栗羽本想摘下玉镯,但想到这是周企桦送她的礼物,犹豫过后还是算了,坐下远望门前的屏风来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屏风上忽然略过一道暗影,栗羽眨了眨眼睛,发现是周企桦来了,他脚下生风,似乎是赶着过来的。
在书房里见到栗羽,周企桦也感到惊讶:“你怎幺会在这里?”
“我来练字。”栗羽连忙举起刚才写好的字给周企桦看,“少爷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还有什幺可以改进的地方。”
周企桦向这边走来,视线却在宣纸上仅仅停留了一瞬,只见他径直经过栗羽身边来到书架前。
“改天有空我再帮你看,今天我还有事。”他说。
说着,站在书架前浏览起来。
栗羽将纸放回到桌上,掩下失落,继续和周企桦交谈下去:“少爷你在找书吗?”
“《翰林诗集》,”周企桦偏过半个头,“你有见过吗?”
栗羽想帮忙,但她对书架上的书籍实在不了解,只能摇摇头,表情茫然又尴尬,最后还是周企桦自己找到了那本书。
“原来这这里。”
话音刚落下,就见周企桦拿着诗集匆忙往外走。
这幺着急是要去哪儿?
栗羽追上去要问,却在绕过书桌时不慎因为手镯绊在桌角上被迫停下脚步,等她再擡起头来时,周企桦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飘起的衣袍像来时一样在屏风上划出一道阴影。
不知怎地,栗羽感觉自己胸口闷闷的,仿佛心上飘过一团阴云。
后来栗羽才知道,周企桦出门是去拜访他从前在文林书院的老师,带走的那本《翰林诗集》便是投其所好送给老师的礼物,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准备重新回书院读书。
听到消息,栗羽惊讶地睁大眼睛:“读书?少爷你是要像过去那样读书参加科考吗?”
看到周企桦点头,又接着追问:“可是少爷你不是梦想着可以四处旅行、将见到的风景写成游记供人阅览吗,为什幺还要回去读书?虽说读书读到能当官是不错,但是当了官就不能随意走动了吧。”
当官确实不是周企桦志向所在,他会做出这个选择,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周老夫人的影响。
在栗羽不知道的时候,周企桦去找了周老夫人,一方面是为了让栗羽不用再学规矩吃苦,另一方面他也想和周老夫人好好谈谈。
本以为有上次的争论,他们可以做回一对平常的祖孙,可周老夫人不但没有反思,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就因为听说了吴家要送女去京城参选,非要他走回科举入仕这条路。
——“你不顾我反对纳了那个丫头,我可以不计较,但你必须回书院读书,等到来年科考给我争口气回来。”
听到他不愿意去,手便松开拄杖,转而捂在胸口上。
——“老婆子我真是命苦啊,丈夫没了,儿子儿媳又都走在我前头,好不容易辛苦拉扯孙子长大,却是个不孝的,放着一个人不管哦。”
周企桦看不下去周老夫人这副作态,气得顿时拔腿离开,本以为只要不理睬周老夫人就会消停,但谁知道她竟以他的名义自作主张约了他的先生过来见面商谈返回书院的事。
和亲人相处不用收敛脾气顾及脸面,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如此,不想老师感到不被尊重而生气,周企桦最后还是赴约了。
事情于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周企桦才答道:“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随心,你说的确实是我一直想过做的事,但我不止是我,也是祖母的孙子,周家的后人,要担负起这些只能谋个官位回来。”
周企桦脸上的凝重让栗羽不自觉缩起了肩膀,喃喃道:“做人真是件好难的事。”
“你说什幺?”
“没什幺没什幺。”栗羽连忙摆手,“就是想问少爷你和你老师谈得怎幺样?他同意你再回书院吗?”
周企桦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每年学院教学名额有限,不过老师说,可以让我先回去试读一个月,如果我能跟上进度,下回小考成绩过关,他会负责和院长商量让我接下来留在书院里。”
“太好了!”栗羽为周企桦高兴,随即又担心起来,“那这一个月少爷你岂不是会很辛苦?要在书院和家之间来回。”
周企桦打开衣柜,开始从里面拿衣服:“不会,书院里专门设有学生住宿的地方,明天开始我就搬回书院住,听老师说那里还有空房。”
栗羽“啊”了一声,眉毛耷拉,下面一双眼睛几乎黏在周企桦身上:“那以后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了?”
周企桦:“怎幺啦,是晚上一个人睡害怕吗?”
栗羽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身边没有周企桦,她在府上的日子会不再有意思,说不定还会变得辛苦。
不过栗羽无法说出自己不愿意周企桦离开,周企桦既然做了决定,那她就应该尊重,不能阻碍他的脚步。
就像他曾经打开鸟笼放她自由一样。
因此栗羽半真半假道:“害怕的是少爷你吧?到了书院要是做了噩梦,可别后悔回来找我啊。”
周企桦怎幺会听不出栗羽暗含在话里的不舍,也玩笑着答道:“那你可别反锁,万一这一个月里我后悔了,会突然回来找你呢。”
这话把栗羽逗乐了,笑着过去帮周企桦一同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