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柔吃饭专心,剥蟹手法娴熟,连筷子都带出几分杀伐果断。桌上转眼堆出一座红红白白蟹壳小山。螃蟹钳子她咬了几口咬不碎,干脆推给他吃。
“死命咬它做什幺?当心崩了牙。”萧阙说着,用小银锤将硬壳慢慢敲碎,剔出白生生甜滋滋蟹肉,一筷一筷喂到她嘴里。数十只被她胡乱啃嚼几乎晚节不保的大蟹钳,终于功成身退。
“你怎幺不吃,挺好吃的。”她埋头苦吃大半日,察觉他不动筷。于是热心地掰了大半只肥美的螃蟹身子举到他脸前,满肚蟹黄滚着红澄澄油光。
“我吃不得蟹。”他垂眸苦笑一声,将她执蟹的手轻轻推回,“你吃吧,不用给我留。”
“手好凉,是太医不让吃吗?”陆靖柔乖乖把小块零散蟹黄吮进嘴里。
“是啊。”萧阙勾唇笑笑,夹了一筷口蘑白菜。
此番倒不是信口开河。从前不吃,是心里存着芥蒂,如今纵然能吃也吃不得了。他日夜伤神劳碌,全靠一日三顿苦药支撑,身体哪里还受得住生冷腥荤。
陆靖柔将一大桌螃蟹吃得丢盔弃甲,心满意足,胃口大开。整盘黄焖羊肉见了底,野鸭子炒酸菜吃得津津有味,火熏猪肚五香肘花更是越嚼越香。末了盯上萧阙喝了一半的冬笋茨菇豆腐汤,要求喝一口尝尝。萧阙哭笑不得,只好端起碗一勺一勺喂她。
陆靖柔酒足饭饱,脚丫愉快地晃来晃去。萧阙放下碗笑睨一眼,还未等他说话,陆靖柔眼尖,“咦”了一声便站起来。
“你长白头发了!”
萧阙怔愣一瞬,强笑道:“是吗?老了。”
不过陆靖柔显然因着这话,十分烦恼:“那我是不是来不及嫁给你了,你变成白胡子老头儿怎幺办?”
万里晴空,兜头劈下一道炸雷。
他多年修炼一身喜怒不形于色本事,此刻派不上半点用场。陆靖柔见他脸色几度变幻,泫然欲泣,以为他忽然傻了,于是伸手戳他,细声细气喊哥哥。
萧阙回身攥她的手,手心湿润冰凉:“你……好孩子,再说一遍,刚才要怎幺样?”
“我喜欢你,所以要跟你结婚。可是等我能嫁给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白胡子老爷爷啦。”陆靖柔有样学样,学他叹气,“唉,真讨厌——哎?!”
她吓了一大跳。
萧阙猛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生生按进身体里面。
夜色已深,再晚就赶不上各宫下钥匙。陆靖柔压根没有走的意思,一溜烟爬上后间拔步床,大剌剌趴成一个大字。里侧卷着一床杏粉四季花的锦被,是她从前盖过的。萧阙一直留着,慎之又慎地拆洗。
“这不是我的吗?”陆靖柔偏头看见,一骨碌坐起,把被子整条拽出来里外察看,“我的被子怎幺在这,你拿错啦?”
萧阙后脚跟进来,见她抱着被子嚷是自己的,险些腿脚一软。
身居高位多年,焉能次次失态露于人前。他定心平气,沉声问道:“如何知道是你的?”
“我挑的布,我肯定认识啊。”陆靖柔话锋一转,眉眼弯弯看向他,“你还没答应我,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反正将来我肯定嫁给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不能先娶别人,骗人是小狗。”
小人精!现在就敢对他来欺男霸女、强买强卖那一套,以后还怎幺得了。“别再满地乱跑,快睡觉。”萧阙竭力忍笑,不动如山,“明天背书背不会,就打手板。”
陆靖柔反而咯咯直笑:“你吓唬人都没点新鲜词儿。”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好耍无赖,萧阙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乖乖听话,明天再玩行不行?房上大梁都要叫你晃散了。”
“好吧,抱抱。”她终于肯饶过他,懒洋洋伸开手臂,“抱抱睡觉。”
萧阙依言抱着她哄了一会儿,不经意一低头,发现她双眼还睁着,黑夜中明亮如星。
“你对我好,就是喜欢我。”陆靖柔小小的心装满大大的苦恼,“我看得出来,皇上不喜欢我,还嫌我烦。他生气可吓人了。”
她是绒羽未丰的小鹌鹑,只顾把脸埋进他怀里:“我不睡觉,明天睡醒就找不着你了。双喜他们总说你明天来后天来。都是哄我的,为了不让我哭。”
其实早已他来过无数次,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候。
萧阙心头发酸,低头吻她的发顶:“不会找不到,哥哥哪都不去。你若是想我,就来这里找,好不好?”
“好吧——你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呀?”陆靖柔打个哈欠。
萧阙无声笑笑,徐徐拍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我们呢,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懂事,都可能遇见几个喜欢的人。但男女相处,并非心悦谁,就一定要和谁成亲的道理。等你长大成人,见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自然知晓何人可堪良配。如若你那时不曾改变心意,哥哥会等你。”
“一直等吗?”
“嗯,一直等。”
“不娶别人吗?”
“不娶。”
小姑娘在他怀里睡熟了,梦中不知梦见什幺美事,抱她过门槛的时候还哈哈笑。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只觉得掌印今日脚步怎的放得这般慢,一条短短夹道走上半刻钟。夜风凉澈如水,一不留神滑进微微敞开的衣缝,流入四肢百骸。
“小酥鱼……好吃!”
陆靖柔闭着眼睛,响亮地感叹。
萧阙低头笑着看了一眼,裹紧她身上披风。果然年幼天真时光,才能真正肆意张扬,无忧无虑。他心头的郁结似乎松动些许——精明自有精明道,糊涂亦有糊涂活法。记不起前尘往事又如何,他宁愿她每天都像稚子幼童,只为一朵花一颗糖烦恼。
长春宫西侧是个不大的园子,堆叠几块太湖石造景,月下观之嶙峋竦峙。横看如困兽盘曲、伤牛囚虎,侧看如杜鹃啼血、猿悲鹤怨。今夜天文晦暗,星辰隐匿,月色不甚皎洁。石后阴影似泼墨,密不透风,愈发如鬼似魅。园子侧门长年上锁不用,双喜早取来钥匙在门后等候。小太监轻轻重重敲门,内里应声而开。
萧阙抱着人大步流星,双喜帮忙安顿床榻。陆靖柔躺下就搂着被子滚了几滚,他起身要走,却吩咐双喜:“你们先退下。”小太监还在廊下戳脚子瞪眼,双喜熟门熟路,提着耳朵把他揪出好远。
房内红烛高照,明明缱绻良宵,滴滴蜡泪流淌,兀的自生郁愁。萧阙自怀里解出一枚小巧玲珑青玉小兔,结着朱红的穗子,悄悄压在枕下。
这本是留待成婚,再与你戴着玩耍的。这时节不算晚,只怕来不及。萧阙俯下身,密密吻她秀气眉头鼻尖:“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无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陆靖柔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几乎能想见她皱着小脸,反驳他的模样。
“那皇上呢?”
是皇帝又怎样?死的死埋的埋,他独独牵挂眼前这一个,何须顾忌旁的。一如那天她义无反顾冲出来护在他身前,用自己血肉挡棍棒刑杀。
萧阙正正仪容,出得门来唤双喜:“之前为她诊治的太医们,明日请到司礼监去,咱家有话要问。”
双喜从树影里走出来,恭敬道:“是,奴婢记下了。”
萧阙又问小太监:“现下几时了?”
小太监熟练地一躬腰:“禀告大人,如今是亥时三刻。”
萧阙唔了一声,径直往外走。小太监踩小碎步跟着,见方向不对,多嘴问一句:“您这是……”
萧阙沉声说:“去养心殿,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