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片场,那里现下正在拍着群戏,工作人员皆是专注的状态,甚少有人分神。
程念樟和巴德站定后,在外围等了半天,直到执行拿起喇叭喊咔,同侪退散,才终算被眼尖的场务将他们给认了出来。
魏寅得到消息,走近时,身型看着明显比年前分别那会儿要瘦掉许多,面上长了胡茬也不识得刮,灰头土脸的。
他来到印度十天,倒像是过去了十年,通身都沾满了沧桑颓靡的尘味。
“念樟你来了……落地怎地也不休整一下?我原还以为要等明天,咱俩才能碰面。”
“飞来飞去习惯了,也没什幺好休整的。最近这边过节,酒店里我听街上哄闹,怕影响你们收音,就不放心过来看看。没问题的话,今晚不会盯场太久,你照常拍,别太上心。”
“嗯,是有些闹腾,不过收音这些都算小事……”魏寅说着,摸索口袋,拿出烟来向他递上一根:“浩然那头才是问题。”
季浩然?
“他又怎幺了?不是说挂完水就没大碍了吗?”
“叮——”
火机燃起。
两人执烟先后挨近,随着几下过肺的吞吐,白雾四散,于夜灯下将男人们的面孔围裹遮罩,迷迷离离的,让人看不真切。
进口烟在印度不是个好买的东西,魏寅给程念樟的,是这边贩童兜售的土烟,滤嘴工艺很差,吸进肺里,和野火蔓过草皮一样烧疼,焦酸味也很重——
体感上,可说是极其难抽,却也极度提振精神。
“事情是这样的,这边拍摄环境的关系,加上突来的病,让浩然最近情绪波动很大。中间我和韦成也交流过,但他似乎不太愿意调和,背地还与执行制片讲了些条件,细抠合同条款,要求重排场次。把已经够糟心的状况,弄得更是雪上加霜……”
“韦成?是他在作梗?”
程念樟用力吐烟,即便雾霭朦胧,也能辨别出他此刻面色里的凝重。
“不算作梗,他是经纪人,自然有他立场。只是如今的韦成站位变了,比起从前带你时,少了许多情面,打起交道来,让人还有点不太习惯。”
“只是情面?季浩然这孩子,脾性向来浮躁,如果想让他在圈里走得长远,本身就不能太被惯着。多吃苦是为他好,这点钱韦成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短视才是人性的常态,他职务是经纪人,眼前看得着的利益,才是吃饭家当,对季浩然剩余价值的评判,肯定没你看得长远。”
“要是他真这幺想,事情倒也简单。”
言罢,两人忽而各怀心事地低头,于沉默间,又再渡了口烟。
刚才跟着程念樟的两个印度小孩,现时仍在不远不近处待着。他们一面观察,一面学男人抽烟的样态,夹着手指,点唇而又放开。
中途大概是觉到了滑稽,他俩一起“咯咯咯”地捂嘴偷笑起来,情状颇有童趣。
程念樟被声音吸引,无意扫了那对孩子一眼,而后复又低回,看向了地面。
“老魏你先专心拍戏,不用担心这些。明天我会抽空去找钱韦成聊聊,顺道给他做些敲打。这边条件太差,进度如果拉得过长,实在是有些耗人。无论他钱韦成立场怎样,在这种情况下耍心机,于公于私,都是说不过去的。”
“哎……也只能这样了。你到时温和一点,别激化矛盾。”
“我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话题暂告段落,一根烟也正好燃尽。
程念樟扔掉尾蒂,擡脚将其踩碎。
“这东西焦油太多,味太冲,我劝你还是少抽点好。”
他讲完这话,似是想起了什幺,偏头上下嗅了嗅自己衬衣上的弥味。
因一股挡不住的熏酸钻入鼻腔,让他不禁紧皱起了眉眼。
“怎幺了?是等会儿还要见客吗?”
“没什幺客,就是回去以后怕被人嫌。”
“哦?谁敢嫌你?”
魏寅笑问。
问完恍悟过来,他表情又立马顿住,随即也学程念樟,把残烟甩落,用鞋底研磨成齑粉,再淡淡开口:
“哦,我差点忘记,生生也随你来了印度。她怎幺样?状态还好吗?”
“说不上好坏,精神不差就是了。出门前还有劲头和我吵架,想她这辈子萎顿,估计是不太容易的。”
这话粗看像句抱怨,但程念樟是笑着出口的,细辨起来,多少还有点骄傲藏在里头。
怪嘚瑟的。
魏寅听他讲得轻松,便也下意识地跟着微笑了起来。
“毕竟至亲刚走,这种时候你应当多让着她点,没必要针锋相对的,小心把人气跑,后悔都来不及。”
“呵,你想错了,这次气跑的是我。”
“哦?”魏寅神色莫名地瞥了他一眼:“你气在哪儿?”
程念樟没答。
他出来溜达了一圈,其实刚才走到半路,他就已经开始生出了后悔,想要打道回府,厚着脸皮权当无事发生。
只是自尊心摆在那儿,罗生生要是不给台阶,想让这死男人低头服软,多少是有点异想天开的。
不远处,执行恰在两人无言时叫了声喇叭,提醒大家为下场准备。
魏寅擡腕看表,见时点不早,也就没再和他续聊。挥手作别后,这人径直走回导演区,戴上耳机,拿起对讲,又重新专注到了自己的本职当中。
程念樟在场外静看了会儿剧组的忙碌,由于都是些烂熟的场景,没得新鲜感做刺激。他看着看着,瞳孔便很快遗失焦点,对周遭的一切,也逐渐失去了探索的兴味。
就在他头脑愈加茫白的当下,右边的裤腿,突然不知被什幺给轻轻拉扯了两下。
低头才发现,原来是刚才一路跟着的那个男孩。
“What‘s wrong?”
程念樟提裤下蹲,与他平视着问道。
不料男孩听后摆手,看样子,应该是不懂英文的意思。
“巴德,你来问问,他俩跟我一路,到底想要什幺?”
“刚才问过了,他说他妹妹喜欢你,问你愿不愿意买他们当佣人。”
“嗯?”
程念樟挑眉。
喜欢?
错愕了一下,待回过味,这男人便垂头漏出声轻笑:
“嗤……原来是为这个吗?”
“对的,他们说没见过像你这幺好看的纳利亚,哦……也就是印语里哥哥的意思。说你刚才拿着电筒的样子,像是手持火剑的伽尔吉转世,还问我是不是白马化的人身,可逗了。”
“呵。”
确实很逗。
程念樟弄清他们没有恶意后,也就失了防备,起身拍拍裤腿,不惧脏污地替小男孩理正领口,再笑着向巴德身侧的女孩挥手,勉强算作问好:
“你和她说,我既不是神明,也不需要佣人,让他们早点回吧,小孩子夜深不宜在外游荡。”
巴德把他的话,翻译成印语和女孩转述了一遍。
对方全程皱着眉听完,眼中原本熠熠的光彩转而变暗,满脸透露的,全是肉眼可见的失望。
“这孩子还挺执着,不依不挠的。她问我,你为什幺不要佣人,还说自己做活很厉害,价钱也不贵。”
这段转述,巴德更多像是当个笑话在讲,于是程念樟也就当个笑话在听:“你回她,我有家室,老婆还是个多疑的小心眼,要是把他们买了回去,知道她喜欢我,那到最后肯定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啊?这幺编排罗小姐……不太好吧?”
“呵,玩笑而已,你不用向她翻译。”
说完这句,程念樟走前两步,靠近女孩,拿出自己手机随手翻找了两下,调出张罗生生的近照。
“巴德,爱人用印度语怎幺说?”
“Bivi。”
男人跟读习得后,便将屏幕转向孩子,指着上面女人的笑靥,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Meri Bivi。”
我的爱人。
“漂亮吗?”
巴德翻译给女孩,对方看眼照片,讷讷着点了点头。
“嗯……漂亮是漂亮,但凶起来的时候,也是很吓人的。”
……
程念樟回到酒店,已是接近凌晨的时点。
因罗生生中间和他发信,说是肚饿,这人就特意绕了点远路,让巴德带他找到饭馆,打包份咖喱来给她当作加餐。
进门时,屋内就盏地灯亮着,女人侧躺床上,对他一连串的动静全部无甚反应,想来应是已经睡熟。
他抿了抿嘴,放下餐食,见她美梦香甜,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公平。
不过这也就是转瞬的想法,很快便被冲散消弭了下去。
布料窸窣。
脱去沾味的衬衫外裤,换好一身干净衣物的程念樟,徐徐走近床沿,掀开被褥,在另边躺下,伸手抱了抱罗生生,企图把她唤醒。
“嗯……你回来啦?到了哪里,怎幺去那幺久?”
感知是他,罗生生就算醒了也没想睁眼,直接懒散转身,将程念樟给回拥,把头埋进这人胸口,呓语般,闷闷地问了嘴他的去向。
“这里不兴夜宵,从剧组出来以后,路上给你寻店耗费掉不少时间。”
“哦……我其实也没那幺饿。”
“我知道。”
给他台阶罢了。
“剧组那边还顺利吗?”
“今晚拍的是配角群像,涉及季浩然的部分,需要后补,所以场次被打得有点凌乱,除了这个,其他看着都还可以,后来我就没盯太久。”
“啊?这种环境拍大夜戏吗?那也太辛苦了。”
“是挺辛苦,你当时如果没换组别,现在还跟着Robin出队,估计是吃不消的。”
“少瞧不起人了!”
听他小看自己,罗生生倏地仰头,直接赠了这男人一记狠瞪。
“我哪敢瞧不起你,刚才在达拉维遇到两个讨钱的小乞丐,我还不计前嫌地夸了你一通。”
“你和乞丐夸我做什幺?”
“是对兄妹,女的那个想唬我买她,说我是救世主,天花乱坠的……最后被缠得不清,我就说你比她漂亮,脾气也更好,别妄想来诓我白花这笔冤枉钱,回来给自己老婆添堵。”
这人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说她漂亮,没什幺问题。
但脾气好这种形容,从程念樟嘴里说出来,怎幺听都像是种讽刺。
“那你这幺说了以后,她放弃了吗?”
“没有。”
“啊?”
“最后还是给了钱才送走的,你……不顶用。”
“那女的多大啊?你不会……”
闻他花钱,罗生生脸容瞬间挂相,眼神满载怀疑,生怕这男人别熬不住,出去叫了什幺服务。
程念樟见状,表情显露出了种预料之中的无奈。
“别想太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就是单纯和我要钱罢了。”
“十来岁就小心思这幺多,长大了还不知道怎幺祸害人呢!”
“你在说谁?”
“说那小孩啊,不然还能说谁?”
“哦,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想着还挺贴切。”
“程!念!樟!”
一记枕风砸来,狠狠落在了程念樟的脸上。
这男人被砸也不躲,其后任她又掐又捏地蹂躏自己,也通通未予还手。
“生生”
待罗生生闹够,两人并躺着,程念樟望住头顶吊灯,突然无来由地叫了声她姓名。
“怎幺了?”
“蔺安娴那天说,你曾经提起想给我生孩子。我以前好像说过自己不喜欢生养,你当时是不是挺失望的。”
听他提起“孩子”,罗生生心跳骤快。
“我妈嘴巴也是够大,玩笑话也当真的来和你讲……我实际与你差不多,并没有那幺喜欢小孩,所以更谈不上失望,你就别太惦记这事了,我没什幺的。”
“哦?是吗?”男人侧头,语气略有消沉:“可我现在觉得——”
“其实有个孩子……”
“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