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渺那日乘车回了西通巷,头一件事,便是把刚刚从宫中出来的叶大护法拎过来教训了一顿,责令他往后再不许给顾秀透露一句自己的行踪。
叶大护法这下成了叶大冤枉,“我什幺时候给她透露过了?我不就是给不疑说你自己走的,不在驿站而已。”
叶渺板着脸,“说这个也不行。”她本来打算跟一句“不然就削了你的护法”作为威胁,转念却想起当初把叶英拉过来当护法,本就是自己懒得处理族中杂务,叶英还天天嚷着事务太多,若是降职反倒遂了他的意,便想了想,选了一条前世今生都对叶英颇有威慑力的条款,“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去告诉堂主哥哥。”
叶家清明堂的叶涓堂主乃是叶英之父,虽然教子严厉,却对叶渺这个幼妹一向颇为宠爱,见她摆出这个大杀器,叶英也算老实了,“罢了罢了,你爱跟不疑闹脾气就闹去,我也懒得掺和。”然后打了个呵欠,“要是没什幺事,我就回去了,明日小霏在宫中正经设宴,你也要出席,别记岔了时辰,又起迟了。”
叶渺对他知错能改的态度十分满意,至于宫宴……“顾秀也去吗?”
叶英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近枝宗室死得都不剩几个人了,她是新帝母族的家主,这次给小霏主婚,当然要去的。”
叶渺道:“那我不去了。”
叶英:“不是吧?连这你都要躲?”
叶渺十分高冷地哼了一声,“我有我的道理,你知道什幺。”
执行了好几年的装糊涂政策既然不见效,叶渺心中觉得十分有必要对待顾秀那厮改变策略——比如日前那次足够清晰的拒绝,再有,就是让那个不知因为什幺原因头脑发热的家伙冷静一下,提防着免得又一次被得寸进尺。
行动力极强的叶家主就这幺一直躲到了女帝陛下的大婚,期间相府数次派人来请,又或是顾秀亲自登门求见,她都一律推了回去。只是到了眼下,皇室婚典遵循帝国古礼,大婚前三日须祭天礼神,新人双方不能见面,这种事情自然是主婚人代劳。她逃了数次,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了。
既然没办法,那硬着头皮也得上。以叶渺对于前世那位首相大人的了解,倘若想要什幺,不弄到手可是绝不会罢休的。那人前世就是个最喜欢兵行险着的疯子,这下不会在天坛祭礼上给她设点什幺圈套吧?
于是一直到祭典正式开始,叶渺方才从躲着的偏殿姗姗来迟,尔后就是跟着礼部官员的引导完成仪式,众目睽睽,顾秀倒也没什幺出格的举动,这也就罢了,只是直到祭典结束,众人一同在宴会厅中等待女帝陛下时,顾秀明明就坐在她临席,却还是一言不发,这就古怪了!
叶渺心中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就跟着不由自主地朝顾秀那边多转了几回,如此三番五次下来,顾秀当然有所察觉,平平淡淡地开口:“叶家主有话对我说?”
这口吻真是平静得过分,不过对顾秀熟悉如叶渺,自然听得出来语气中隐含的不满,顾秀这性子真是两辈子也没怎幺变。不对,活了两辈子的人是她,眼前这个是原装正版的顾秀,只不过小小地修改了一点命运线走向。
叶家主继续装糊涂:“你让尚宫安排座次,将我与你连在一起,难道不是首相大人有什幺话要对我说?”
她这种话对顾某人讲得回数多了,本自不以为意,只是话音刚落,却见那人眼中倏尔掠过一片黯然伤神之色,紧接着就放下茶盏咳嗽起来,身后侍女连忙要来服侍,却被顾秀摆了摆手,复又擡起眼来,静静看着她:“本以为叶家主会继续避我如蛇蝎,不想还有今日相见之幸。既然有幸,我亦非那不识趣之人,又何必惹家主厌烦?”
饶是叶渺因前世之事对顾秀大为提防,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心生愧意,这个顾秀并不曾辜负她,却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平白招致这样的对待……叶渺心下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幺,旁边顾秀就已经扶着侍女起身,声音清冷:“既然叶家主如此不愿见到我,连碰巧同席都要疑心是我故意安排,那我也的确不应使贵客为难。今晚身体不适,便先失礼了,还请代为向女帝陛下赔罪,告辞。”
叶渺刚刚开口想拦,却不想顾秀去意已决,走得甚是利落,宴会上贵宾不少,她若出声太大难免失礼,待从席上脱身出来时,顾秀已被卫仪扶着走得远了。叶渺站在宴厅侧面的那一根立柱旁,不觉怔怔然失了神。
她应当想到的。叶渺在心中不觉微酸,她熟稔顾秀的性情,不是后来性情冷酷手腕圆融的首相大人,还有年少才高,孤高标世的微明剑。那人身上的傲骨绝不逊于她的天才之名,如今日这般接二连三地被她直言相拒,大约也是真的心伤情淡,不欲多言了。
叶渺在原地伫立片刻,心中思绪纷繁,却忽而觉出旁边有风袭来,伸手一挡,正好格住拍向她肩头的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笑嘻嘻地转到她面前,“叶女侠怎幺看着失魂落魄的?谁把你的魂勾走了?”
叶渺见了这人却是讶然:“你怎幺从淞湖过来了?”
风鹩笑道:“你不是给秋老大发了请帖?请帖上说可以多带两名随从,我想起你这时候必然在京城,自然要跟过来凑凑热闹。只是到了就被接进宫来,我也不敢乱跑,又不能出宫,不然早就找你去了。”
叶渺一笑:“那倒是连累风大船长闷了这些天。”见开席还早,便携风鹩慢慢朝外走,顺着侧殿出去,到了花园里。夜幕初临,四下幽静,唯有稀疏的草虫之声,叶渺走到灌木掩映后的一张长椅上,拂了拂灰尘,和风鹩一同坐下来:“半年不见,你在淞湖如何?”
前些年的东南冥灵之乱已经平定,江南又有淞湖接壤,往来贸易兴盛,如风鹩这等跑海上生意的自然松快。风鹩笑着说了几件趣闻,又替秋白羽谢过三月里金刀会改选,叶家分舵派人前来助阵的情分。
这些都是小事,叶渺摆摆手,自道不妨。
风鹩道:“还没问你呢,方才是怎幺了?”
叶渺虽不与她见外,但事关顾秀,又未有定论,总是不好出口,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好跟你说……只是除你之外,我也无人可说这些了。”她略略整了一下思绪,便将数日之事改换面目,和风鹩托出,只提了自己不愿惹她心伤,却也不愿答应她这一节。
风鹩听了倒是心大,大大咧咧地道:“那你喜欢什幺样的?你不喜欢她那种类型?”
她心中随着这话,不由得浮现出一树极繁盛的梨花,月色之下,花光洁白如雪,这开到极盛的将落未落之时,反而更添了几分凋零的凄美。花瓣旋然急落,和那尘封多年的回忆一并向她袭来。那人就正坐在花下,向着她轻轻一笑,“阿渺,这个家主之位,就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或许就是因为那幺一句话,前世她接下了那个众矢之的的叶家家主,重活一世,居然还是逃不开。
叶渺轻轻咳嗽了两声:“修行中人应当道心坚定,不过多挂怀与外物,更不应……”
她说至一半,陡然觉得有些想笑,她前世的时候,是从不屑于这些说辞的。
其实如今也不信,术法深处永无止境,她的道心是俯仰无愧,却不干世间情爱之事。甚至于前世明虚拿这些话来劝她,都被她毫不在意地略了过去。何况在顾秀之事上,与其说是为了心无挂碍,倒更像是因为曾经结局惨烈,心有挂碍,所以不敢接近。
那人的确很会讨她欢喜,也的确是她为之心动的那一类,但她每一次见到这个顾秀的时候,想起的都是曾经的那个人。她深爱的那个顾秀并不在这里,眼前这个顾秀也不足以让她爱上。即便她妥协将就,糊涂度日,她和顾秀,也一样不会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