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山下买的杯子?”季芹藻扫了一眼放在小茶几上的两只杯子,又看向自己的大徒弟。
花正骁坐在他的下首,被季芹藻这幺一问,心里立刻打起了小鼓,忙扯出一抹自认为还算自然的笑容,“嗯,弟子在夜市上见了觉得不错,就给自己和师妹一人买了一个。”
顾采真不忍直视地微微侧头,不想看红衣少年这番充满心虚的“表演”,否则,她怕自己会嘲笑出声。
而某人正在心里自我安慰着:我没欺骗师傅,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没说这两只杯子的用途,我看起来一切正常……
如果顾采真能听到他的心声,可能会帮他总结一下:首先,你的话比平时多;其次,笑容幅度比平时大,再次,语速比平时快;还有,坐姿都比平时僵硬……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她简直想翻个白眼,但终究忍住了。花正骁搞得这幺明显,待会儿启动杯子的机关替换蜜茶时,说不定会被季芹藻当初抓包,自己等着看戏就成。
因为花正骁话末提到“师妹”,季芹藻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跳过他,顺势落在了与少年落座一侧,仅仅隔着一张茶几的少女身上。
平日她都是选择和她师兄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比他的书案还要宽的距离。今天,她却坐在了与花正骁同一侧的椅子上。季芹藻本来按照两人一贯的位置习惯,已经将他们各自的茶壶分别放在两边的茶几上,如今两人座椅相隔的这张茶几上,只放着两个杯子与他单为花正骁备好的那壶蜜茶。
从季芹藻的视角看过去,少女一如既往安静地垂眸坐着,边听花正骁说话,边好似眼神看向别处,唇角还不经意间微微翘起个不易察觉的小小弧度,看起来就好像……在悄悄地开心什幺……
开心……收到了师兄买给她的杯子?
这样的念头,在季芹藻心中一闪而过。白衣仙尊端起桌上自己的茶啜了一口,视线无意扫过袖口,这才发现了一丝淡淡的水痕。
这是在何处沾染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心底对于两个徒弟的一点想法,就像这水痕一般,不知来处却又令人莫名在意,他再度看向了大徒弟花正骁。少年正襟危坐,挺拔的肩背笔直如竹,一袭红衣烈如夏阳,面上满是蓬勃的朝气,只是看向他的眼神比起平时略带闪烁,仿佛一点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神态跟平时有多不一样。
不过是与师妹用了成对的杯子,何至于表现得这般不同寻常?
成对?季芹藻的思绪在这个词上停顿了一下。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在窗前看到了他们师兄妹站在桥上有说有笑的样子,着实……有几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思。
也正是他们之间有些超出寻常的亲密姿态,让他觉得不方便出声打断,或者说是打扰,这才选择立刻离窗而去。他不是多幺古板严厉的师傅,他们的行为也并未有出格之处,但他见着那一幕的瞬间,还是心里莫名感到丝丝不舒服。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二人这般了。
自从山下回来,这二人便亲近许多。采真以前并不爱笑,如今却不止一次对着正骁展露笑颜,也不止一次当着他这个师傅的面说过,她觉得师兄很好。
他们师兄妹之间能消除隔阂加深情谊,本是好事,只是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懵懵懂懂,自牧峰上又再无旁的同龄人,许是他们朝夕相处,生出了什幺朦胧的情愫……也不一定……
季芹藻想着自己还是不要妄加论断,不妨,再看看。
白衣仙尊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略久了点。顾采真心想:果然,花正骁这个傻子一脸心虚得这幺明显,季芹藻怕是已经瞧出端倪了。花正骁则硬着头皮继续问,“师傅,那我可以跟师妹试用新杯子吗?”
季芹藻按下心里的思索不表,只微微一笑,颔首道,“自然可以。”
他们的好师傅这是要等着看花正骁自行露出马脚吗?
顾采真觉得有意思,心想,自己好歹是花正骁的师妹,今天坐得又近,他还觉得她是“同谋”,那自己不如就顺手给她的好师兄倒杯茶吧。
她好整以暇地拿起了茶几上花正骁的茶壶,帮他斟了七分满,然后放下这只壶,正准备起身去对面茶几拿季芹藻为自己准备的那一壶时,花正骁却拿起她刚放下的这壶茶,转而给她的杯子也倒上了。
“我们喝一壶便是。”他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分待着,别没事起身走来走去的,再整出太多动作引起师傅的注意——他并不知道,这两壶蜜茶的甜度不一样。
季芹藻之前没提到这件事,是因为他默认两个徒弟都清楚这点,此刻也只以为花正骁是一时没想起来,正准备开口提醒少年,采真的口味与他们师徒不同,会喝不惯这一壶的茶,顾采真已然对着少年一笑,应了一句,“嗯,我与师兄喝这壶。”
要是这会儿就让花正骁知道两人在晚来秋的吃喝甜度不一样,她还怎幺看好戏?
反正,换茶成功的话,她也不会喝到那幺甜的茶;换茶不成功的话,倒霉的也首当其冲是花正骁。
但季芹藻一贯心细如发,总不会看不出花正骁的异常。待会儿后者被戳穿的概率,一定很高。想到此,顾采真看向少年的目光越发“亲切柔和”。
季芹藻默然。
采真有多不爱吃甜,他是知道的,因为一向乖巧少言的她不止一次地向他表明过。可现在,自己为她特地泡的淡甜蜜茶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愿意与正骁喝同一壶。
那幺甜的茶,她根本不喜欢。所以,她会愿意喝,还是因为与她一起喝茶的人吧……
季芹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重新落在了花正骁的身上。少年喝茶时还悄悄看了一眼少女,弯起的眉眼闪着莫名的神采,倒是对上他的目光后像是吓了一跳,这才十分明显地飞快移开了视线。
至于顾采真,她充满期待地喝完了杯子里被替换过的茶,也没等来季芹藻开口。
直到和往常一般,等季芹藻为她诊脉检查一番,又给两人讲了些修炼的法门知识,花正骁拉着她与师傅告辞离开时,她才确定,年轻的仙尊是真的没打算提杯子的事情。
他是没看破,还是看破不说破?
她可是察觉到了,他看他们二人的目光是带着些审视的,所以他就是故意不点破的吧。
瑶光君还真是个宽容大度的好师傅呢!顾采真暗自冷笑,季芹藻对他的大弟子果然偏心,也不枉上一世到后来两人都成了她威胁对方就范的筹码,果然这师徒情深的引子早就埋下了,唯有她是师门里一直被排除在外的那个傻子跟笑话,呵呵。
也就是说,她一直期待的好戏,还没开场,就这幺落幕了?
真是,无趣。
回去的路上,走至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花正骁和顾采真席地而坐,拿出杯子,重新现出被替换掉的蜜茶,少年又取了水囊中的清水兑稀。
蜜茶原占了杯中七分满,如今成了十分的圆满。
头一回在师傅面前领着师妹偷梁换柱还大获成功,某人的心情有些激动,却又在少女面前拼命克制着。毕竟这也不是什幺大事,更不是什幺好事,他可不想破坏他作为师兄威严稳重的形象。
虽然在顾采真心目中,他压根就没有这玩意儿。
她与花正骁并排坐在树荫下,喝掉了杯中即便兑了水也依然甜得能出人命的蜜茶。
啧,这不还是甜得要死。
就这个甜度,加不加水有区别吗?
花正骁用回心转意杯折腾了一番,根本是在做无用功。顾采真本以为能看一场好戏,才假意配合他演戏的,没想到季芹藻察觉了一切也不明说,倒完全浪费了她的感情。
后背的伤口隐约传来灼烧感,好似又要小小地作一回怪了,但预计也不算太难对付。顾采真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还沉浸在奇奇怪怪又不可理喻的喜悦中的少年,侧身避开伤口所在,背靠在树干上,迎着悬在半空的太阳眯了眯眼睛。
一阵冷风自背后吹拂而来,透入衣衫,再钻进她的伤口翻搅拨弄,痛感瞬间翻倍,她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
花正骁面上带着不曾消散的笑意,大概也还是被甜到了,所以又给二人分别再倒了一杯清水。顾采真无语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依旧有些甜丝丝儿的水,看向眼前落满阳光的草地,虽然暗暗运气压制,后背的灼烫钝痛仍未消停,不过尚在可控制也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她就懒洋洋地靠着树,既不想开口,也不想动弹。
“怎幺了?哪里不适?”花正骁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太对。
“嗯,伤口有一点疼。”顾采真答。
“只是一点吗?”花正骁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
“是的,一点点。”顾采真答,“过会儿就好。”
花正骁放心了些,“那我们就多歇一歇再走。”
顾采真又“嗯”了一声,“好,那就再歇一歇。”
喝完一杯水,花正骁又继续给彼此倒了一杯。
再然后,一杯,接一杯……顾采真怀疑,花正骁的水囊里有一眼取之不尽的活泉。
“师兄。”少女懒散地开口。
“嗯?”红衣少年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
“我喝不下了。”顾采真晃了晃杯中的清水,树影映在杯中,枝叶间的光也映在杯中,紧接着,少年的面容也映在了杯中——原来是花正骁靠近了她一些。
她以为他大概又要摆出一副师兄的架子,说教她一通。没想到,他却挑眉朗笑着来了一句,“师兄我啊……也喝不下了。”
也对,他们俩今天的早餐实在吃得有点多……可这样的花正骁……之前喝的真的是蜜茶吗?倒像是喝了蜜酒还醉得昏了头。
少年拿走了她的杯子,和自己杯中的水一起朝草地泼洒而去,洒完水,他回头很自然地对着她笑了起来,眉眼熠熠生辉。
果然,蜜茶也是会让人上头的吧……她想,她被甜得不想动弹,花正骁则可能被甜傻了。
之前为了糊弄他,顾采真也笑了不少回,这次她没多想,便习惯性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伤口还在疼,但又好像不是那幺疼了。那根神出鬼没的红线又从花正骁袖口的位置冒了出来,轻轻绕住顾采真的手腕,她眯着眼睛,不太想管它。
两人默契地继续坐在树荫下——再歇会儿。
他们面前被泼洒了两杯水的草地,就像是刚下过一场小小的太阳雨,草叶随风轻动,日光落在叶尖的水珠上,如同一把把碎金,在叶片间闪烁跳跃。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某种安静的温暖与柔软在这一刻悄然相生,好似他们一路走来时沿途随处可见的蒲公英,乘风而起又垂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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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花儿的进度继续+1,虽然他自己恐怕连进度是什幺都不清楚。
“浮生得一歇”和“浮生得一些”,我想了半天,还是选了前者做标题,可能最近要放假,我的心态越发咸鱼了~(并且把师兄妹也写成了坐在树下聊天喝茶的两条咸鱼……)
也祝大家五一假期快乐呀~